他慢慢地吐出烟圈,将玻璃前方的天色都熏成灰扑扑的一片。道路两旁的老树多已干枯,枝桠间停着不少乌鸦,但因它们诡异的安静,远远看去,就好像是树上几片不肯坠落的叶子。
程闯不喜欢北京,杨爱棠也不喜欢。它干燥,粗糙,乏善可陈,缺少值得细描的风月和适合午睡的含羞半掩的云。杨爱棠有一个比喻,他说北京这气候,甚至配不上超过两百块的窗帘。
程瞻对北京也没有很特别的依赖,但他到底不曾深入体会过别的城市。于他而言,北京的干燥、粗糙、乏善可陈,就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在北京这大剌剌的呼吸里,会感到安全。北京根本不会辨别出他是个同性恋,或有多少不可说的思念。北京就像一个毫无体恤心的高中体育老师,看见他揉膝盖也只会吹哨子。
所以杨爱棠不能适应北京,程瞻也感到理解。
从后视镜还能看见后座上一抹亮色,是盛装着点心盒的稻香村纸袋。程瞻望了它半天,终于掐灭烟头,往后座探身,将它拿了过来。
槽子糕的味道似乎是没有变。还是很甜,丝丝分明的甜,让人很想探究它后头的味道,于是往往忍不住再吃第二块。曾经程瞻和爱棠两个一起休假,团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下午就吃完了一整盒,接个吻都是面粉的味道。
程瞻对日常饮食没有很多讲究,但爱棠非常在意,他总是能在北京这座美食荒漠的边边角角发现一些真正好吃的东西,然后兴致勃勃地把它们都推到程瞻面前,眨巴着一双鬼灵精怪的眼睛等他反馈。
虽然程瞻的反馈也千篇一律,但爱棠却能根据他各种微表情的不同,判断出到底什么是他真心喜欢的,什么是他随意敷衍的。
他慢慢地咀嚼着,又想起爱棠在自家厨房做饭的模样。每一个动作都稳定而迅速,比他开车要熟练得多,所有锅碗瓢盆、菜肉果蔬都是服从他指挥的卒子。爱棠有时把手机放在抽油烟机的檐儿上,一边看视频一边翻炒,嘻嘻哈哈地笑一笑,那笑声里就飘着香气。但爱棠不擅长起锅家里那个不粘锅太沉了,有一回汤汁做得多,爱棠险些打翻了它所以后来每到起锅时,爱棠就会叫:老公!过来帮我一下!
程瞻想,起锅算什么技能呢。可是偏偏在这件极琐碎无聊、又不可或缺的事情上,爱棠是需要他的。
那么他走了以后,爱棠该拿那口大锅怎么办?
他这么想着,却忍不住笑起来。槽子糕的甜味仿佛恰到好处地弥缝了他身体里的许多空隙,让他渐渐又有了几分力量,让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和父母弟弟不停歇地周旋下去。好像杨爱棠这三个字,就有着肖似一个“家”的引力。
即使只是已经不属于他的、“家”的残影,也比豪景苑更为真实。
他又去摸索纸袋中的月饼,小心地扯开蝴蝶结,忽然有一张小卡片从蝴蝶结和盒盖之间掉了出来。他意外地捡起,原来是月饼附赠的祝福卡,上头画了一轮朴拙的圆月,底下是一片待以填补的空白。他拿着这张祝福卡,怔了片刻,眼中的笑意也渐渐冷却。
杨爱棠一定没有发现这张卡吧。
不然,他要么扔掉,要么随意写几句话,总不会让它这么尴尬地出现。送礼人固然可以漫不经心,但这种漫不经心不应该让对方知晓,哪怕只是一层窗户纸的存在也自有它的道理。
程瞻终于没有再吃第二块槽子糕,兴味索然地把它们都塞了回去。
*
十月中旬,连下了几场秋雨,气温骤降,室内又窒闷,正到了最不知道该穿什么的时节。
在那之后程瞻的工作还算顺利,即使加班也不再要求杨爱棠去接人,而是自己先把程闯接过来。电梯可以略过二楼直达五楼,这样他也就不会和杨爱棠碰上面。
程闯倒是如鱼得水,把所有楼层都逛了个遍,嘴甜哄得无数阿姨姐姐们开心,兜里永远揣着零食和游戏机,还总是去二楼找杨爱棠。
他自己脑补的追杨爱棠计划已经写了八十个章回,现实中还是只晓得去人家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
结果有一天,他终于在那门口撞上了一个人,愣得站住:“方、方师傅?”
*
“喜欢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没什么大不了!我爸会打死我的!”
“那你就离开你爸。”
“那我还怎么上学?”
“自己供自己上学呗。”
“你怎么说得这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