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的过程并不漫长,在神力灌入身心的一刹,姜邑的身体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犹如金蝉脱壳,他亲眼看着自己那具身体褪去血色,转眼又在众人破门而入的时候,化为灰烬。
地上除了赵允平的尸体,只剩一把剑和空荡荡的衣鞋,衣袍靴子上的花纹很少见,可若仔细看便能看出是合欢花的形状,只是第一个缝制的手法错了,为了避免不一样,后面所有的全部参了着第一个错误的花纹。
他们谁都不知道,那正是王府消失的世子亲手缝制。
有很多人在叫喊、质问、吵闹、惊叫……除了清醒目睹了一切的陈忠,他们完全没注意到早已脱胎换骨的姜邑在风云席卷中,直上苍穹,飞升成仙。
人与仙有着极大的差别,仙可感知万物,观众生,通感亦会变得深远而玄妙,诸多无形之物冥冥中于心中有了形迹。
云雾里的身影闭上眼睛,待那阵山崩海裂般的雷鸣停下,姜邑轻飘飘地停在了一处漫无边际的虚空之境。
他仍旧闭着眼睛,抬步往前走,只是每走一步,耳边就有一段声音浮现。
最开始是人的笑声,再走一步,又是震耳欲聋的天崩地陷,接着是天道大怒后的雷雨轰隆,然后是横空而出的凶兽嘶吼……
走到最后那一步,姜邑的神识忽然看到了邪祟消失前的最后一抹残念。
对方凄然问他:“既是同根同源,你又何必对我赶尽杀绝?!”
姜邑静静立在云霄之上。
在邪祟残念出现之前,他脑内已闪回无数记忆。
那些关于主世界的记忆本该让他愤怒,可是成仙带来的巨大神力让他暂时摒弃了怨憎恨,情绪也空空荡荡的。
他不知道做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伫立,直至那抹残念消失。
系统似乎也没想到他还真能抢在转世的神明之前成仙,震撼得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也不敢发出,只能在心里吐槽:“他奶奶滴$&%!#……”
然而就算不说话,宿主竟也不放过它。
姜邑直接以指插入胸口,驱御着神力一瞬间就这东西拽了出来。
一团白雾的系统还没来得及看出眼前情景,就被姜邑一手捏入掌心,但凡对方再增添些神力,它就会灰飞烟灭。
系统第一次感到恐慌,还没出声,就听姜邑道:“你骗我。”
它这下再傻也看得出对方恢复了大半主世界记忆,心凉了半截,忙解释道:“宿主你先冷静!我、我真的没有骗你!我说你是人,你也确实的是人啊!就算主世界天道后来把穷奇残余的念力注入你体内,可你的本体……也确实是人啊!”
“呃呃……救命!你、你不能杀我,我真的没骗你,你捅破天道报仇后,主世界确实就只剩最后一个神明了,我、我真的没骗你……”
“是、是你毁了天道,才会被崩塌陨落的天道惩罚到三千小世界受苦轮回,只是你自己弄错了人!这些……我都没有骗你!”
“啊啊啊痛!你不要杀我,没了我,你就真的再也回不了主世界了!”
……
很久之后,姜邑松了手。
系统发现自己得救,迅速又飞入宿主体内,害怕得根本不敢乱说话了。
虚无深处,一道威压力十足的声音传来: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为了讨好姜邑,系统立马小声解释起来:“这是小世界的天道,也就是这个小世界的顶级管理者,它让你赶紧去你该去的地方别留这儿了,咱们快去下个世界吧!”
听到“天道”二字,姜邑唰地睁开眼睛,出手就朝那音源之处震出大半神力。
随后只见雷电交缠着劈去,前方的迷雾被击得裂开散去……
他这一下,让原本紫气盘旋的尽头被一股浓烟取代。
居然攻击小世界天道,系统看傻了,开口阻止:“宿主,你不可以……”
没说完,天道的威压已经重重朝下压来。
系统懵了,宿主就算成了仙,也不可能斗得过小世界的天道,那股威压恐怖至极,连躲在宿主体内的它都被震得心慌意乱,更别说要直接面对这天威的姜邑了。
“宿主!现在就和我去下个世界吧!打不过我们就跑!反正任务已经成功啦!”
姜邑好像根本没把它的话当一回事,又抛出一股神力回击天道,之后眼也不眨地转身朝下界跳去。
风声极大,泛着金光的衣袂被灌得鼓涨,姜邑的身体被灌满风的衣袍包裹,落得飞快,眨眼间就冲破云层,飘摇而落。
系统在风中大喊:“宿主,你飞升成仙是不可随意下凡尘的,不过你讨好天道或许每年也能下来几次,但现在明显得罪了天道,你就算下去,也没人能看得见你!你这是又是何必呢?快和我去下一个世界……”
话没说完,被一丝神力直接捂住了嘴巴。
姜邑蹙着眉心闭上眼睛,身体往下坠落的时候,他不断回溯着那些找回的记忆。
他与天道的恩怨已经清清楚楚,可是关于赵允隋的前世,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以前,他被系统的话误导,以为赵允隋就是推他落入三千小世界的神明,那次听到对方说的“熟悉感”,他不仅不意外,甚至觉得可笑。
此刻,他却是一点都不明白了。
主世界的记忆里,他与天道之外的神明几乎没有接触,他甚至到如今都不知道主世界仅剩的那位神明姓甚名谁。
……
姜邑在花清镇附近的江面飞升,这次也落在了花清镇的地界里。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姜邑不过在天上与小世界天道周旋一个来回,再回来,竟已过去了一个月。
如系统所言,街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看得到他。
他在人群里走了几步,听到几个闲散着摊主聊着沂周最近的大事:
“告示看了没,又在寻找名医呢,王爷这次是病得真厉害,据说是心病……不过谁遇到这样的事受的住呢?三个儿子没了两个,唯一那个修仙的还……唉!”
街道人声鼎沸,姜邑忙问那摊主:“接着说!”
可是对方根本什么都听不到,摇晃着脑袋又和隔壁摊主聊起了别的。
姜邑上前就要逼问,可手一靠近,便从那人身上穿了过去,他气得脸的都皱巴了,要使用神力去问,系统连忙道:“不可!你现在是神仙,这个小世界灵气稀薄,成为神仙不容易,天道为了拉开仙凡区别,成仙后的规矩也非常多!你要是随便对凡人使用神力,会遭雷劈的!”
“……”
姜邑咬牙收了手,想起曾经和神医的约定,直接闪身去了秘境和凡尘的交界处。
神仙可日行千里,原本起码要多日赶到的地方,如今不过须臾间就到了。
现在的凡间正值深秋,草地变得枯黄,地上到处都是落叶。
姜邑抬目望去,完全看不到半个人影。
系统叹气:“你让神医等你五天,现在都一个月了,人家当然要跑了。”
姜邑没说话,两指微动,轻松将那曾经苦苦寻觅不到的秘境之门打开。
可里面却什么都没有,辽阔犹如仙境的山水间,不见半个人影。
姜邑走向赵允隋以前带他去过的藏书阁,开门一看,里面仿佛被劫掠过一般,书卷竹简落了满地,木架上还有很多刀剑痕迹,明显经历过一番打斗。
他来回找了半晌,终于在一张被撕破的信笺上看到了句关于赵允隋的消息:
——众门生听令,不惜一切代价,势必擒回孽徒赵允隋!
姜邑双脚定住。
系统也看得奇怪:“赵允隋修为都废了,这师父不救他徒弟怎么还发动这么多人去捉人家,太没人性了吧?!”
姜邑没有说话,他用神力将那信笺烧毁,走出藏书阁又到处找了找,依旧没任何人迹,不过有了额外的发现:原本一棵栽种在秘境灵泉里的参天巨树,倒在了地上。
在秘境藏书阁的那段时日,姜邑听赵允隋说过这棵树,据说从秘境存在就长在这里了,似乎是一棵代表着同门内未来飞升之人的神树,百万年来,一直生长茁壮,尽管都知道它大概代表的只是那一人,可仍然令千万修士心存希望,为之神往。
可如今,它倒下成了一堆枯木。
走出秘境后,天已经变成了黑色,姜邑想起系统的定位功能,打开查看,意外地发现上面的红点正在沂周的王府。
姜邑立马赶去王府,刚踏进大门就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哭泣:
“快!快把他找回来,把他找回来啊……”
王妃的声音。
“王妃请保重身体,勿要担忧!属下已经派了人马追过去,这次一定能将世子找回来!”
“世子如今自断灵根走火入魔,又被那群牛鼻子老道所不容,除了王府,他也没别的去处了!王妃别急,世子他早晚会想通的!”
姜邑猛地抬头看过去。
方才说那些话的是陈忠。
王妃哭得近乎肝肠寸断:“不,他不会回来了!”
陈忠:“就算暂时不会,过段时间世子想通就好了!”
“他这次来,也只是去拿那人留存在这里的衣物!”王妃哽咽道,“刚刚你难道没看到吗?他……他险些就杀了阻止他离开的父王!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就会失手……”
“从小到大,隋儿从来不会这样的……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你说,一个疯子会知道回家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不过死了一个奴仆,只不过是一个奴仆……”
“陈忠啊,我当初是不是就不该救那个孩子?”
陈忠深深低下头,半晌后说:“王妃,是姜邑亲手杀了邪祟,如果没有他,或许我们会继续被披着二公子皮的邪祟蒙骗,或许王府、或许整个沂周还要死更多的人……您当年是心善救了他,可后来他在王府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他忽然躬身行礼:“属下自问,做不到如此!”
王妃一怔,泪眼婆娑看着他:“你不是说他成了仙吗?”
陈忠苦笑一声,摇头:“王妃现在信了?可所有人都亲眼看着他的尸体化作灰飞,没一个信我,世子也不信……我每日都回想那日场景,渐渐也不太确定当时看到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了……不过是死还是成仙,都是离开人世罢了。”
王妃没有说话,很久后她擦去眼泪,朝远处看了眼,又搀扶着身边的丫鬟转过身,哑声说:“他如果真的不愿意回来……如果真的不回来了,你就派人在沂周所有寺庙供上一尊神像,按那人的模样雕刻。”
陈忠抬头,满脸惊诧,随即又明白了。
王妃终究还是心疼这位独子,哪怕对方再也不愿回来,她还是想让世子能余留一丝念想。
成仙起码有迹可循,可若灰飞烟灭,那就是彻底没有了……
姜邑没再看那边的情景,他打开定位,看到赵允隋正在飞速朝花清镇移动,转身乘风追去。
姜邑的动作已经很快,可那红点的移动速度也不输他,等他赶到花清镇那座小屋时,里面的人已经睡着了。
他穿门而入,方一进去,那浓重的煞气便让本能地皱眉。
小院分开的两个园子还好好的,种的花凋谢了一半,另一头的药材却长得正好,都要有半人高了。
姜邑走进屋里,首先看到的是一团弱小的黑影,那黑影一感受到神力立马扭头看来,慢慢张大嘴巴,然后就哭了。
是那小鬼。
小鬼是邪祟,能看到凡尘外的东西,他不敢哭出声音,又跑又滚地冲过去,伸手想抱姜邑的衣袍,可一靠近,立马被烫得往后退。
姜邑什么都没问,婴灵身上的煞气低微,他甚至不用超度,只在对方颅顶轻轻一扫,就化去那些阴煞之气。
婴灵不太会说话,他也没让对方开口,直接用神力进入对方的意识里,用小鬼的眼睛去感受对方这段时间的经历——
那夜的船上,他看到赵允平用邪祟之力掐死姜邑,哭着逃出幻境,拼命往秘境边界跑去……
黑暗的江面很快又变苍茫大地,耳边全是风声,还有小鬼惶恐的哭声和比划。
他看到了风吹草动,看到东方透出刺眼的白,看到起身的赵允隋摇晃着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呕出一口血……
忽然间,入目之处都被血雾遮掩,神医仓皇跑了,小鬼还在不停哭着。
一声惊雷后,秘境之门缓缓打开,可纷涌而出的修士全都停下了,为首的老道满脸骇然:“怎么会这样?”
有修士在喊:“他、他在吸纳天地煞气,是入魔的征兆,快阻止他!”
……
画面一转,血雾里那道身影风驰电掣往前,倏地又回过头。
姜邑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赵允隋。
那一头让他喜欢又嫉妒的乌黑长发不知何时变得霜白,男子一掌扫开痛心阻挠他的师父,踏入秘境,发了狂一样将藏书阁翻了个底朝天。
远处是别人的声音:“没有!世上根本就没有复生之术!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那道满头华发的男人摇头:“有!有……”
又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轰然倒塌的声音,有修士惶然喊道:“神、神树倒了!”
脱离小鬼神识的那一刹,姜邑听到那老道怔了怔,忽然哀哭起来:“先祖之梦,毁于一旦啊!”
……
屋内微弱的烛光闪烁着。
姜邑一语不发,缓缓行至床前。
床幔没有合上,高大的人影蜷缩着上面,怀里紧紧抱着一堆衣物还有破魂剑,衣服里有他上船时穿的那一身,还有曾在王府做仆役那些年来回换的几件粗布衣裳。
那双苍白瘦削的手里,紧紧捏着一把木梳。
姜邑上前,本能地伸手去搂住他。
似乎有所感应,那道身影一颤,猛地抬头,可床幔外什么都没有,他屏息坐了会儿,又慌忙下床,在屋内来回渡步着翻找。
尽管入了魔,可赵允隋依旧是人身,看不到他。
姜邑看着那人反反复复地四处翻找,哪怕小鬼把他引到自己眼前,也只是微微侧首,迷茫地伸出手,又慢慢地垂下去。
姜邑也有些着急,眼角扫到熟悉的白狐裘时,立马想到了个办法,他连忙用神力织罗出幻境。
幻境内的一切都和室内一模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是他能完完整整站在赵允隋身前了。
赵允隋却没第一时间走过来,他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姜邑上前解释道:“我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久。”
这一个月,对他而言真的就是一会儿的功夫。
男人华发凌乱地垂落在地上,恍惚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姜邑凑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亲,他没有问赵允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什么都没问,只说:“这个小屋子确实住起来比较舒服,你选的很好。”
赵允隋像是忽然就醒了,猝然伸手抱住他,勒得死紧。
烛光摇曳,姜邑被他抱到了床上,嘴唇也被他咬得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