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很小的时候,江听家里就有这么一只,后来玩着玩着就不见了。
江听。
江听。
黎棠倏地握紧青蛙,考虑几秒后,做了决定。
夏夜窗外有知了在叫,显得这个夜晚尤为静谧。
今晚没有下雨,月光很好,漂亮的一轮弯月高高悬在夜空,零散的几颗星星点点闪烁着。
江听忙了一天,洗了个澡,预备批改一下今天学生们的速写。
晚上没有很热,夜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桌上堆叠的画纸发出哗哗声响。
江听走到桌前,拿重物压住那堆画纸,怕它们被吹乱。
这时,敲门声响起。
他以为是周闻,散漫走去开门。
门外的人,比周闻矮小了不少,穿着他昨晚留给她的外套,连帽盖着头,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
她看起来像是偷偷摸摸来做坏事的。
江听见到黎棠时,表情微定,刚想说话,就见黎棠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边,小小地“嘘”了一声。
然后她指指隔壁那扇门,示意江听不要让周闻发现。
江听觉得黎棠的表情太鬼鬼祟祟,皱着眉头,抓住她头顶帽子将她拎进了房间里。
门关上,黎棠不忘转过身反锁。
江听:“……”
确认门锁好后,黎棠才满意地掀开帽子,完整露出自己的脸,侧头冲江听笑笑:“原来干坏事是这种感觉啊,好刺激。”
“你想干什么坏事?”
“偷偷来找你的坏事啊。”
黎棠说着走到旁边凳子坐下,恰好半开的窗户就在她身后,她梳着一个简单的丸子头,夜风吹拂起她散落耳边的碎发。
江听看着她,寻找一番措辞后,说了一句:“你该睡觉了。”
“对啊,我就是来找你睡觉的。”黎棠玩着长出一大截的袖子,甩动几下,看起来像在开玩笑,又好像没有在开玩笑。
江听眸色深了几分,喉结滚动,一时摸不准黎棠到底是什么意思。
目光不期然碰上,黎棠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收回去,她很认真地与江听对视,然后说:“我是认真的。”
经过两次亲密接触,他们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越线的默契。
少男少女之间不该有的掺杂着青春懵懂的欲/望,从试探,到熟悉,一个眼神,就能悉数表达。
江听站着没动,他刚洗完澡,穿着一条宽松的裤子。
黎棠很喜欢他洗完澡后的模样,他不喜欢吹干头发,发梢总是滴着水,糅合平日眉眼间的冷淡和锐利。
会让人心动。
很心动。
黎棠从凳子上起来,两三步,走向他。
慢慢的,慢慢的,用手指,勾住他悬在一侧微微曲着的手指。
皮肤接触,属于彼此的温度混在一块。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黎棠的声音很轻,听着也有一丝丝的委屈,让人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她牵住江听修长冷白的手,用期盼可怜的语气问:“我想跟你多待一会,可以吗?”
江听瞳孔漆黑,仿佛坠落于一个深渊,理智摇摇欲坠,最后还是被黎棠最后那句恳求的话燃烧殆尽。
他倏然反握住黎棠的手,将她拉近,松手,再揽住她的腰,另只手抚着她侧脸。
寻到她的唇瓣,呼吸灼热,纠缠。
漆黑眼睫垂下,遮掩一切。
窗帘被拉上,灯也关了。
熟悉的暗色之中,他们熟悉而生涩地接吻。
江听留给黎棠的那件外套,拉链拉开的金属碰撞声像是将暗夜拉扯开,最后不知留在了哪。
也许是桌子,也许是凳子,也许是地上。
墙壁上悬挂的风扇无力转头扇着风,根本驱散不了这一室的热意。
简易的木板床会偶尔发出嘎吱声响。
摩挲耳膜。
后来,是江听及时停住,嗓音干涩:“黎棠,我在欺负你。”
他声音又沉几分,像是在告诉自己:“我这样,很过分。”
他的头就靠在黎棠肩颈处,鼻尖呼吸落在她肩膀。
黎棠则是仰躺着,望着模糊不清的天花板,摇了摇头。
“没有。”她轻微喘着气,身上覆了一层轻薄的汗,心跳还没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语气却很坚定。
“你不过分。”
“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江听。”
江听的心跳蓦然停拍,随后将额头贴靠在她肩膀,眼睛闭着,手指收拢,将她的手腕握紧在手心里。
仿佛也将她,很紧很紧地贴在心脏上。
……
夜色冗长。
黎棠睡在单人小床上,可能是因为累了,她睡得格外地沉。
江听坐在地上,背靠床沿,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月色,偏着头看着黎棠。
“黎棠。”他仿佛在说给自己听,“我喜欢你。”
很喜欢你。
藏在每一个瞬间里。
江听最后叹一口气,想着,他必须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正式告诉黎棠,他到底有多喜欢她。
…
在清杨村的两天,眨眼就过去。
两天的时间太短,什么都没玩,黎棠就要坐上回家的车。
即将分别,黎棠多多少少还是生出一点不舍情绪。
真奇怪,明明知道过不了几天江听就会回来,可她就是很舍不得。
周闻这趟出来,回去时候多了一只狗作伴。
这只小黑狗跟周闻一见如故,这些天一直跟着他。他问过村民,这是只流浪狗生的小狗,没人要。
他觉得小狗可怜,预备带回家养。
黎棠还是第一次见周闻这么有爱心,在路旁等城乡巴士的时候,她问周闻:“你真要带回去养啊?你妈能同意吗?”
“要是我妈不同意,我就把狗放外公家。”
周闻的小算盘打得很好,站在他身旁的江听瞥一眼他:“我也没同意。”
“哥,这怎么都是一个小生命,你不能这么无情。”
“废话少说。回去后记得把我手机送去修。”
江听的手机是昨天下午弄坏的,上课时候不小心掉到田边水沟里,捞出来的时候已经开不了机。
这里偏僻,没有修理的地方。
“放心,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去维修店,保证完成任务。”
周闻就差拍着胸脯保证。
江听看看他,再把目光移到黎棠脸上。
黎棠戴着他的棒球帽,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眼睫眨动几下。
身旁的周闻在逗狗。
江听在周闻没有注意的时候,伸手,覆在黎棠头上的棒球帽上,很轻地揉了揉她的头。
“十天很快的。”他说,“等我回去。”
老旧的城乡巴士从远处驶来,江听收回手,对黎棠交代:“想找我就打夏老师电话。号码存好没有?”
“存好了。”黎棠冲笑了一下,眼尾弯弯,日光投影在她琥珀色的眼眸里,像是蕴着细碎璀璨的光。
她反问:“那我的号码你记本子上了吗?”
江听随口说:“没有。”
黎棠刚想说什么,就见江听难得抿起唇角笑了:“记脑子里了。”
城乡巴士这时候到达,在他们三人面前停下。
周闻受不了这浓重的车尾气,车门一开,就第一个抱着小狗上车,留下一句:“哥,我走了,别想我!”
江听没回应他,而是垂眸看着黎棠,欲言又止之后,说:“去吧。”
黎棠不大情愿地往车门那里挪了一小步,抬头见司机大腹便便坐着,打了个哈欠,拿过旁边茶杯打开喝水。
她忽然觉得还有时间。
于是,她转过身,上前两步就抱住了江听。
这不是她第一次抱他。
一起长大的十几年里,在他们还是小孩的时候,她就抱过他,拉过他的手。
小时候的黎棠,其实是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小孩。
黎清怡在离婚后,带着一岁的黎棠几次搬家,没有一个地方住的久。
频繁改变的环境,让黎棠变得敏感,既怕生,又想跟外界接触,成了一个矛盾的小孩。
直到她搬到江听家对门。
江听的爷爷奶奶很喜欢黎棠,在黎清怡忙碌的时候,他们都会主动照看。
有了疼爱的长辈,又有了一个看起来总是不情愿跟她玩但又总是时时刻刻护着她的玩伴,她一点一点地从内向变得开朗。
刚搬来的前两个月,黎棠睡觉一直不安稳,频繁夜醒,连午觉时候都会经常哭着醒过来。
每每这种时候,同样是小孩的江听会给她拍拍,拿玩具哄她,而她则会张开双手,想要一个抱抱。
哭泣的小孩总是惹人怜的,当黎棠泪眼汪汪地看着江听,江听就无法拒绝,会给一个抱抱。
孩提时候的拥抱,和现在不一样。
昨晚,他们也抱过彼此。那和现在,也不一样。
现在黎棠突然抱住江听,江听毫无准备,往后退了一步,稍稍站定。
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忍不住收紧双臂,将他的腰圈紧。
可是这个拥抱很短暂,只有几秒。
在司机大叔喝完茶水盖上盖子的时候,黎棠就松开江听,给他留了一个璨烂笑容:“再见啦,江听。”
一直到黎棠的身影消失,城乡巴士缓缓离去,留在原地的江听才反应过来。
水泥山路蜿蜒曲折,在眼前延伸。
那一辆冒着黑色尾气的城乡巴士,逐渐沿着道路消失。
夏日浓郁光线之下,周遭枝叶随风浮动。
江听在那站了许久,想留住黎棠刚刚拥抱的温度,伸手,却感觉什么都抓不住。
像极一个虚实相间的抓不住的梦境。
这是他们十八岁的夏天。
日光强烈,水波温柔,光影在晃动的叶片之间,虚幻成一个个光圈。
他忽然,很想她。
南城。
日落之后,天慢慢黑沉下来。
黎清怡在家里做饭,听闻敲门声,以为是黎棠回来了,疑惑她怎么没带钥匙。
她过去开门,开门的那一霎那,脸上迎接女儿的笑意骤然消失。
震惊和惊慌涌上心头,黎清怡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关门,可门外的人眼疾手快,立即伸手按住门框,另只手强有力地拉住门,不让她关上。
黎清怡的力气不大,到底还是输给了门外的男人,门被强制打开。
“好歹夫妻一场,就这么把枕边人拦在门外?”
中年男人留着寸头,眉角有一道难看的疤,说话时候,眼睛不大礼貌地往黎清怡家里面瞟。
“我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你赶紧走——”
“怎么没有关系,我怎么也是孩子他爸。我们的女儿呢,让我见见。”
提起黎棠,黎清怡脸色都白了几分,急着跟他撇清关系:“那是我的女儿。”
“没有我,你能生出孩子?”
连凯泽嘴角勾着个轻浮的笑,说的话也流里流气的。
黎清怡见识过他的无赖,当年她那么艰难才跟他离了婚,辗转几地,就是为了躲开他。
没想到躲了十几年,他还是找上了门。
“我没有钱,”黎清怡知道连凯泽是为了钱,直截了当地说:“我妈上次为了你找过我,我知道你在外面欠了很多,但是你找我也没用,我没有一分钱。”
连凯泽满脸不相信:“这么多年你不可能一分钱都没存下。既然你都直说了,我也不拐弯抹角。这段时间我急需用钱,只要你给,我就不来打搅你们母女。”
“我说了,我没钱。”
见黎清怡态度这么坚决,连凯泽立刻变了脸,嘴里骂了句脏话。
“妈/的,臭/婊/子,好好说话你不听,非得等老子动手是吧?”
听到连凯泽这句话,黎清怡反射性往后退,强压住心底的恐惧说:“你动手也没用,打死我,也没钱给你。”
“行,嘴真硬。你现在不给,总有你乖乖双手奉上的时候。你给我等着。”
连凯泽自知现在从黎清怡手中拿不到钱,想着再做打算,撂下话便走了。
随着脚步声远去,门外安静下来。
黎清怡在他走后,久久无法回神。回神后,就立刻上前反锁了家门。
…
回城的路程冗长而疲倦,黎棠和周闻坐了五六个小时的车,累得只打哈欠。
他们的家在两个方向,在车站下车后,他们就各自踏上回家的路。
周闻抱着他的狗打了出租,黎棠去车站对面坐公交。
公交到达春园站,已经是晚上七点,路旁的路灯早已亮了起来,小飞虫循着光亮打转。
路上没有什么人,闷热的夏夜连个乘凉的人见不着。
黎棠背着大包小包,往家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突然被人拦住去路。
恰巧是一段没有路灯的路,夜色昏暗,只有最近那盏路灯虚虚投射过来的光。
黎棠警觉停下脚步,周围并没人路过,离她几步远的人,就那样直直站在她面前。目的明确,似乎就是在拦她。
这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露在短袖外面的手臂上面似乎有纹身,眉角有道疤,皮肤黝黑,看起来并不是什么正经人。
黎棠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不自觉握紧身上背包的肩带,往边上挪了一步,打算绕道。
可那人却手臂一伸,直接将她拦住。
黎棠连忙后退,紧盯着他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连凯泽看到黎棠的第一眼,就知道她肯定是黎清怡的女儿。
她们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听黎棠这样问,他挑着眉说:“我是你爸。”
——爸。
自黎棠记事以来,她的生活中就没有这个字的存在。
小学时候,有一次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
黎棠在第一行用铅笔写下:“我没有爸爸。”
后面什么都没写,就这样交了作文。
老师课后把她叫进办公室,告诉她可以想象,可以写一写想象中的爸爸。
系着红领巾的小女孩很倔,摇着头说:“我不要。”
黎棠不需要想象,她不需要爸爸。
她也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没有爸爸而自卑,并不觉得丢人。
她知道妈妈有难言之隐,知道妈妈都是为了保护自己,所以她从来都不问,从来不提。
有些人一开始没有出现,那后来也没有再出现的必要。
黎棠对于自己父亲没有一点的想象和渴望。
如今,这个陌生男人出现,告诉她,他是她爸,她没有太震惊,更没有惊喜,只觉得好荒谬。
“我没有爸爸。”
黎棠敛下表情,冷着脸说,“我不认识你,你走开。”
“以前不认识,现在就认识了,你不信我是你爸,你回去问问你妈,晚上我们才刚见过。”
黎棠对眼前这个男人有着天生的厌恶和警惕,不想多搭理他。
她转身想跑,却被连凯泽抓住手臂。
“你干什么——你刚开我——我喊人了——”
黎棠瞬间慌了神,用力甩手,但怎么都挣脱不开。
这个男人的力气很大,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抓牢。大约是常年抽烟的缘故,他身上自带一股难闻的烟味。
“你吼叫什么,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这脾气,跟你妈是一模一样,你记着回去提醒你妈,她要是不听我的,我就保不准卖了你,就像当初她妈卖了她一样。”
连凯泽说着,回忆了一下黎棠的年纪,“你今年十八有了,不错,刚好成年。”
黎棠察觉到他是认真的,心里的恐慌更甚几分,使出浑身的劲挣扎,大声喊着:“救命,救命——”
“妈/的,叫你别叫了!”
连凯泽最厌烦女人一有什么事就大喊,面对自己十几年未见的亲生女儿也是这般,伸手就扇了黎棠一巴掌。
“给老子安静点!”
他恶狠狠叮嘱黎棠:“把我的话带给你妈,一个字都不许漏。否则有你好受的!”
黎棠被这一巴掌扇得脑子懵了一瞬,随之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连凯泽现在没想动她,嫌弃一般,顺手就把她甩到一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黎棠整个人摔在水泥地上,膝盖和手心与地面摩擦,细小的石子钻进破皮的皮肤里。
疼痛让她的眼眶倏然泛红一片,泪花瞬时积蓄。
她缓缓爬起来,紧咬住唇,忍着不哭。
她要回家,她想回家——
“棠棠?”
身后很远的地方,一个不算太熟悉的声音响起。
黎棠坐在地上,呆滞滞地转头看,路灯昏黄的光影映衬着他的肩膀,因为背光,看不大清脸。
隔着距离,梁开霁确认刚刚被欺负的人是黎棠后,立刻迈开步子跑来。
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听见模糊声响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循声过来。面对受伤倒地的女孩,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伸着手,却不敢碰触。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刚刚是谁欺负你?”
黎棠说不出话,整个人显得很呆滞,一双眼睛红通通的,直愣愣地看着梁开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