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上辈子的黎枝枝才刚被接回黎府,不受重视,在府里处处受气,哪怕是一个下人也敢给她脸色看。
黎枝枝便愈发小心翼翼,怕惹了黎岑和黎夫人的厌烦,可世事总是如此,越是小心,便越是倒霉,有一回,她不当心碰掉了一方砚台,那砚台是黎行知最珍视的,黎枝枝当即吓得手足无措,脸色发白。
眼看黎行知皱起眉,恰逢来府中作客的宋凌云也在当场,便笑着劝道:不过一方砚台罢了,她看着也不像是故意的,表兄别生气了。
黎行知到底没说什么,只吩咐下人来收拾了,黎枝枝大松了一口气,对这位表哥生出十二分好感来。
毕竟她平日里遭受的冷眼甚多,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帮一帮她,黎枝枝心里无比感激,总惦记着那一份恩情,待宋凌云也比旁人殷勤许多,然而这一举动落在黎素晚眼中,却误以为她对宋凌云有意,背着人讥讽奚落她,想攀高枝儿,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乡下来的土包子,给宋表哥做丫环都嫌不够格。
黎枝枝当时又气又恼,后来宋凌云再来黎府,她便故意退避开了,免得叫黎素晚看见,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倒是黎素晚那阵子总缠着宋凌云,表哥长表哥短,还时不时来黎枝枝跟前炫耀,说表哥给她带了什么好东西,又说表哥邀她出去玩。
黎枝枝听得实在腻烦不已,再后来,她不小心撞破了宋凌云和黎素晚的私情,两人在那花园假山后牵手亲嘴儿,宋凌云毫无所觉,黎素晚却发现她在看,还冲她扬起眉,笑容里带着得意。
因顾念着宋凌云对自己有恩,黎枝枝并未将此事宣扬出去,只当什么都没瞧见,直到她偶然得知一件事,原来这位宋表哥早已与他的一位青梅竹马议了亲事,只待春闱之后便要成亲,却还一边和黎素晚纠缠不休,卿卿我我。
黎枝枝因此对他的好感跌入谷底,谁料这还不是极限,一次中秋宴后,宋凌云在黎府吃醉了酒,一时孟浪起来,误把黎枝枝错认是黎素晚,拉着她去隔壁厢房欲行不轨之事。
黎枝枝吓得惊慌失措,拼命挣扎解释,宋凌云似是终于清醒了,醉眼迷蒙,盯着她仔细看了几眼,不以为意道:无妨,你长得也好看,比晚儿还要漂亮,只要从了我,我回去和我娘说,纳你做小,不比在黎府舒坦?
施恩一般的语气,他口中还喷着浓浓酒味,斯文扫地,那模样不见平日的半分温和有礼,倒如同褪去人皮的野兽,叫黎枝枝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反胃欲吐。
待见宋凌云还要动手动脚,伸着嘴来亲,黎枝枝毫不犹豫地摸起桌上一块镇纸,狠砸在他额头上,他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黎枝枝总算逃过一劫,连着几日躲在疏月斋里,不敢出来露面,往后宋凌云再来,她便远远避开,或是称病不出,两人连面也碰不着了。
后来有关于宋凌云的事情,还是黎枝枝在下人嘴里听来的,传闻他不肯娶那位早已定了亲事的青梅未婚妻,却又毁了人家的清白,还闹着要退亲,一时间流言四起,沸沸扬扬,那女孩儿受不住,投水自尽了。
宋凌云曾经想来求娶黎素晚,自然是叫黎府给推拒了,转头立马把黎素晚嫁给了宁王世子,再后来太子被废,宁王做了储君,黎府也跟着一荣俱荣,扶摇直上。
这是黎枝枝上辈子死前所知道的,兴许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这并不妨碍宋凌云是个人渣的事实。
而现在,这个人渣还端着那副斯文君子的假面,正在应对黎岑的问话,看起来毕恭毕敬,进退有礼。
黎枝枝实在不太想看见他,毕竟脏东西看多了,让人的心情就好不起来,可听这位宋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不止及笄日那一天,往后还会多多来拜访,毕竟是嫡亲的姐妹,不要生分了。
因是傍晚来的,宋家母子当天就在黎府歇下了,到了夜里,黎素晚照例来疏月斋干活,黎枝枝一边若有所思,一边盯着她看。
黎素晚被她瞧得浑身不对劲,只觉得头皮发麻,没好气道:“你看什么?”
黎枝枝笑眯眯地威胁道:“晚儿姐姐,可不许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哦。”
黎素晚:……
她憋闷不已,这些日子简直看够了黎枝枝的脸色,偏偏还不能反抗,只能任其折辱,黎素晚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五月十八及笄日,等过了那天,她一定要黎枝枝百倍偿还。
黎素晚一边恨恨地想,一边抓着抹布擦柜子,却听黎枝枝忽然问道:“晚儿姐姐,今天那位宋表哥,你同他熟识么?”
黎素晚愣了愣,转头看过去,却见黎枝枝正笑吟吟地望过来,黎素晚和宋凌云其实并不熟,毕竟黎府和宋府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来回都得小半个时辰,两边来往也不甚密切,黎枝枝为什么会突然打听起他来?
短短片刻,黎素晚的心中已经转过无数念头,她想起之前在花厅里,黎枝枝第一次见宋凌云的态度,笑得娇柔,还盯着宋表哥看了很久,莫非是……
黎素晚便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我们是表兄妹,打小就认识的,感情自是非同一般,你问他做什么?”
黎枝枝坐在桌边,双手捧着脸,像是有些羞涩,道:“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罢了。”
黎素晚信她才有鬼了,心里顿时冷笑不已,她其实对宋凌云这个表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模样长得算是俊,学识尚可,家世也就平平,和她心里的标准比起来,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可若是黎枝枝瞧中了他,那就另当别论了。
黎素晚心中思绪万千,擦桌子的动作也变得有一搭没一搭,黎枝枝坐在旁边盯着她看,觉得有趣极了。
这两人要真是凑在一块,岂不是烂锅配烂盖?只是可惜了宋凌云那位青梅竹马,不知究竟是哪位佳人?
黎枝枝心里思索着,是不是该去打听一下,想个法子提醒提醒对方,及时回头,免得又白白丢了一条性命,为了那种人渣,当真是不值得。
……
次日,明园山色堂。
“梅为四君子之首,其性孤高傲然,不落俗流,稳重自矜,故而梅枝落笔需重,梅花入色要浓,如此方能既素又艳……”
堂上悬着一幅素绢,身着青衫的先生正在执笔作画,一边徐徐讲解技法,他动作娴熟,只寥寥几笔,便有数枝寒梅跃然笔下。
待这一节讲罢,他便搁下笔,让学生们自己开始作画,周先生平日里脾气颇好,唯有在作画的时候,十分较真,谁也别想糊弄他,正色叮嘱众人道:“一炷香为限,每人画出一幅寒梅图来,若是未完成,月课考试评为丙等。”
学生们听了,连忙纷纷坐正,月课是一月一考,按评级等第行赏罚,丙等为最末,谁得了怕是要被人笑上整整一年。
黎枝枝打开书袋,在里面翻来覆去,也没找到昨日备好的朱砂染料,她明明亲眼看见海棠放进来的,怎么不见了?
苏棠语坐在旁边的书案,见她似有异样,面露疑惑地看过来,小声问道:“枝枝,怎么了?”
恰巧周先生回头望见,提醒道:“肃静。”
黎枝枝向她无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尔后拿出作画用的笔,开始磨墨,正思量间,她忽然想起来,昨天黎素晚似乎在书案边晃了一圈,只是她那会在做刺绣,并未在意。
这么想着,黎枝枝转头朝黎素晚的方向看过去,她的桌上正摆着一盒朱砂染料,对上她的目光,黎素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又垂下眼去,这般明显的心虚,黎枝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本以为她这几日安分了,却不想背地里仍旧不肯消停,黎枝枝心中冷笑,不再理会她,而是回过头,望着面前的宣纸思索起来,光有墨,却没有朱砂,这幅寒梅图看样子是画不成了。
眼看一炷香的时间慢慢过去,旁边的苏棠语已经作好了大半的画,无意间瞥见黎枝枝没有动,定睛一看,却见她的纸上空白一片,有些吃惊道:“枝枝,为何不画?”
她看了看前面先生的背影,压低声音问道:“可是觉得难了?”
苏棠语记得黎枝枝从前是没有学过作画的,一炷香的时间要她画出一幅寒梅图,着实有些困难了,心里替她着急,想了想,又提议道:“不若我和你换吧?”
仔细算算,还有一点时间,她速度再快些,画一幅梅花大概没什么问题,只是下笔就不如之前那般精细了,但总比让先生评丙等好。
黎枝枝却答应,取出一支干净的笔来,递给苏棠语,小声道:“蘸一些朱砂给我。”
苏棠语这才恍然明白,意识到黎枝枝是没有带染料,便将自己的朱砂递过来,道:“先用我的。”
可她自己的画还未作好,一盒朱砂二人共用,拿来拿去,叫周先生瞧见了,指不定要生气,他最是不喜欢学生敷衍了事,上次萧嫚的染料被赵珊儿摔了,只得空着手去山色堂,还被周先生当堂训斥了。
黎枝枝没接苏棠语的染料,只让她帮忙用笔蘸了些朱砂,思索片刻,在宣纸上点下一朵漂亮的梅花,梅花将开未开,色泽红艳艳的,十分惹眼。
谁知没过多久,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先生,学生瞧见黎枝枝和苏棠语在说话,像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
说话的人是萧嫚,一时之间,画堂内所有人皆纷纷转头看过来,瞧热闹一般,苏棠语神色微僵,忍不住瞪了对方一眼,周先生却已经负手过来了,声音微沉道:“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在苏棠语和黎枝枝二人之间扫过,很快就注意到了问题所在:“你没有带朱砂?”
语气变得严肃,黎枝枝却不慌不忙地放下笔,答道:“先生,画已作好了。”
周先生下意识看了看,目光落在她面前的宣纸上,和旁人画的不同,这幅画上是大片空白,上面唯有一枝寒梅,枝干遒劲盘曲,透着一种古朴的美,枝头缀着一朵半开未开的红梅,上面覆着一片洁白的雪,有一只雀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双翅微敛,欲落在梅枝上,另一只雀鸟正歪着头,似乎对那朵梅花十分好奇,于是整幅画便显得分外生动灵巧起来,意趣十足。
除此之外,旁边还以簪花小楷著着一行诗: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
这短短两句诗,于这幅画而已,简直是点睛之笔,因为时间匆促,这画算不得精细,甚至落笔有些糙了,而正是因为这种近乎潦草的粗糙感,让这幅画一下子就活了起来。
“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周先生忍不住称赞道:“好画,好诗!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显然是极为喜欢,周先生本是爱画之人,忍不住又拿起那一幅画,细细观赏了一番,双眼微亮地对众人道:“我平日里总说作画要仔细,每一笔尽量做到完美,如此才能作好画,实际上并非如此,那不过是因为你们尚不能领会什么叫好画罢了。”
“倘若一幅画,让人见之如置身其境,听其有声,闻其有气,尝其有味,五感能得一,便算得上是绝妙之画了。”
周先生对着那幅画大夸特夸,颇有些激动,众学生听得似懂非懂,座上的黎素晚和萧嫚对视一眼,相顾无言,真是不明白,那明明就是两只鸟和一朵梅花而已,如稚童信手涂鸦,究竟有什么可夸的?
不论如何,这一关算是平安度过去了,待周先生走后,苏棠语松了一口气似的,与黎枝枝相视而笑,她小声道:“吓死我了,还以为先生会训斥你呢,我还在拼命想着怎么帮你找借口,谁知他突然夸起来了,倒叫我白白担心。”
黎枝枝失笑,心中却暗自有些惊异,因为上辈子也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她那时不知道染料是谁拿走的,旁边坐的人也并不是苏棠语,她连一支染朱砂的笔都没有借到,最后只得画了一朵白梅花。
好在那幅画依旧得了周先生的褒扬,黎枝枝到底没有当堂出丑,不过自那堂课后,那幅画也消失不见了,不知是被谁拿走了。
想到这里,黎枝枝的目光落在面前这幅画上,心底悄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这一幅画……最后不会也消失不见了吧。
然而说什么,来什么,待黎枝枝用过午膳,再回山色堂时,那幅寒梅图真的不见了,黎枝枝心道果然如此,她不着急,苏棠语倒是急了,道:“你的画呢?”
她问了几个人,却是无果,午膳时候,所有人都去膳堂用膳了,没人会留在山色堂,江紫萸还不以为意道:“一幅破画而已,就算是周先生夸过的,又能值几个钱?谁还会巴巴地来偷啊?说不得随手拿去擦什么了,要真舍不得,叫她再画一幅便是了。”
苏棠语不悦道:“这怎么能一样呢?哪怕重新画一幅,也和从前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