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醒来后,恢复神智,已经到了三日后。
好消息是,她醒来便听说,博容跟她同一天醒了。
她从来探病的将军口中得知,张行简在这里。这几日,军中主帅昏迷,几位将军忙着救人,军中政务都是张行简在操持。
沈青梧披衣坐在帐中,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啰嗦。
众人看不出她的反应,面面相觑。他们既感激她,又因她的寡言而尴尬。
老军医的前来,解救了他们。
众人打哈哈:“博帅醒了,你也醒了,这是大好事。晚上咱们办宴庆祝……不过将军刚醒来,就不用来参宴了,意思一下就可以。”
他们纷纷推帐告退,老军医一人待在沈青梧的军帐中,为她探了脉后,吞吞吐吐说起她那个生育艰难的隐患。
沈青梧心神空了一下。
也许是有点难过。
毕竟她也是一个女子。
不过……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人生于世,上天本就很少优待她,她早已习惯。
老军医见她反应平平,叹口气。这位女将军的古怪,他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他出门去煎药,想着若是自己女儿受沈青梧这样的罪,自己该多心疼。
沈青梧独自坐在帐中,手撑着昏沉沉的大脑。
初初醒来,她仍然虚弱十分,周身无力。但闭上眼,她模糊想起一些片段。
她曾经以为那是梦。
张行简背着她一步步走在雪地中,多么梦幻又虚假。只有爱做梦的傻子,才会相信。
可是……他们说,张行简此时就在军营中。
沈青梧靠着帐布,脑海中浮现那浓郁弥漫的雪雾,青年郎君时轻时重的呼吸,他身上的气息、雪与血相融的味道……
冰天雪地中,她伸手戳他的脸,戳他的睫毛。
良久,沈青梧睁开眼。
她缓缓解开自己的衣带,翻开衣领,查看自己身上伤包扎的痕迹。她不知会任何人,扶着桌与榻,在帐中吃力而慢吞吞地行走。
她衣衫不整,却目光如电,逡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她闻到一点儿铁腥味。
她手捂着腰腹,蹲下身,慢腾腾地从床榻底下,找到了一长布条。布条上沾着血,几日下来味道已经难堪,但是军营中环境如此,人们进进出出,竟无一人发现这布条被踢在床板底下。
布条是锦缎所织,绣着云萝卷草纹。若没有那血,这应该是……男子的腰带。
寒夜中,杨肃从外回到军营,端起一碗滚烫的苦药,仰头猛灌。
灯火点亮,他霎时警惕,猛地抽出一把刀向前——“何人?!”
他虚张声势的刀面上映出来人雪白的脸、垂落的乌发、冷寂的双眸……杨肃半途硬生生收刀,将刀停在沈青梧脖颈前。
他又惊又怒:“你什么毛病?!好端端闯我军帐,还不发声是怎么回事?”
沈青梧靠墙而坐,大马金刀,腰板笔直,声音很轻:“没力气说话。”
杨肃:“……”
他道:“那你呼吸重一点,我也能听出来。”
沈青梧声音依然很轻:“也没力气加重呼吸。”
杨肃:“……”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沈青梧,这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沈青梧模样。
她脸色非常白,脸颊瘦削没有了一点肉,颧骨突兀,唇色发青发白,衬得一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
长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扎起,而是一半披散在肩,只敷衍地用木簪束着。
她受了重伤,不能穿铠甲,一身宽松无比的雪色宽袍披在身上,袖口露出的一点儿手指葱白如玉。
她眉眼端丽,羸弱万分,因为这份弱,多了很多说不出的让人怜惜的美感。
杨肃一眼眼看她,突兀意识到难怪她和沈青叶是堂姐妹,原来沈青梧病起来,也有那般楚楚动人的柔弱美。
沈青梧冷冰冰:“你在看什么?”
她一开口,那份柔弱瞬间消失殆尽。
杨肃叹口气,坐下来:“听说你今日醒了,我本也应去看你。但我刚从博帅那里回来……你怎么刚醒,不好好休息,来我这里?有什么事,不能等你好全了再说?”
沈青梧冷漠:“我的事很重要。”
杨肃:“……”
他低头一会儿,下定决心一样抬头:“沈青梧,要不你嫁给我吧。”
沈青梧眉头都不动一下:“你做梦。”
杨肃:“……我是真心的……”
他话没说完,被沈青梧打断:“谁从山里把我救出来的?”
杨肃一怔,想起张行简曾经的要求。
他笑嘻嘻:“我啊。咱们出生入死,我不救你谁救你?”
沈青梧淡漠:“你怎么救的我?你自己不是也受伤了吗?”
杨肃学着张行简曾教过他的话,心中一时古怪,心想张三郎竟然这么了解沈青梧……可是张三郎会不会想到,沈青梧刚醒来,拖着病体就来质问他救命的事?
杨肃:“我拄着拐杖到处找你,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晕在我怀里,还说要杀了我。我自然知道你是开玩笑,你应该以为我是敌人吧。
“我给你简单处理了伤,一路背着你……”
沈青梧问:“你背我?”
杨肃:“不然还能有谁?”
她赫然站起来,明明体虚,走路摇晃,还一步步向他逼迫而来。杨肃被她气势所压,不禁后退:“你干什么?”
沈青梧:“你怎么背的我?给我现在学一学。”
杨肃:“你什么毛病啊!”
沈青梧将他逼到帐门角落,手费力地撑在毡帘上,看他跌坐在地。她说:“哪只手碰过我,哪只手解开的衣带,怎么摸的……”
杨肃涨红脸,厉声:“你将我当成什么,登徒浪子吗?”
沈青梧声音更厉:“你不摸,怎么包扎?!”
她说:“再给我包扎一次。”
杨肃额上渗汗。
沈青梧从怀中取出一长腰带,腰带上沾着血,她将腰带举到他面前,问:“你的?”
杨肃硬撑:“是的。”
沈青梧张口,却因一股冷风从外吹入,她咳嗽不已,肩膀颤抖,脸色白如鬼怪。
杨肃:“疯子就去养伤,不要吓人,好不好?”
沈青梧咳嗽止住一些,脸色因咳而晕出一抹绯红,她的眼睛像浸在水中一样又黑又亮,锐寒十足。
沈青梧说:“这腰带不是蜀锦所织,你整日在益州,哪来的时间离开这里,得到一条不是蜀锦所织的腰带?”
杨肃惊笑。
他被她逼在角落里,仰头看她发疯,咬牙切齿:“我好歹也是大世家出身,我不至于连一条腰带都用不起。”
沈青梧:“腰带上绣的什么?梧桐还是凤凰?”
杨肃迟疑——张行简的腰带不可能绣任何与沈青梧有关的象征。
他说:“凤凰。”
沈青梧看着他冷笑。
杨肃终于闭目,他冷汗淋淋,快要被她折磨疯。
他败给她:“好,我认输……确实不是我救的你,我伤只比你轻一些,哪里救的了你。是有人让我这么说……”
沈青梧抓着腰带,夺门而出。
杨肃愣一会儿,起身追出去,气急败坏:“沈青梧!”
积雪融化,夜间寒月出,皎洁明净。
军营中张灯结彩,办起迟了许多日的夜宴,庆祝军中几位将军转危为安。他们度过大难,打败西狄,朝廷必然嘉奖。
张行简并未参加夜宴。
长林陪着他,一同站在主帅的帐门外,等待博容接见他们。
郎君的声音从后追来:“沈青梧、沈青梧,你站住!”
张行简听到凌乱的脚步声。
他停顿了很久,缓缓回头,看到夜风洌冽,白袍飞扬,沈青梧疾步向这边走来,漆黑眼睛一目不错地盯着他。
长林默默后退。
长林在张行简耳后轻语:“你又怎么招惹她了?她怎么每次见你都一副想吃了你的样子?”
张行简默然不语。
身后灯火阑珊,他一身淡青圆领文士袍,立在上风口,衣袍掀扬,俊逸之姿如月下神子。那是萧萧肃肃玉山倒一般的美男子,不提步步紧逼的沈青梧,追着沈青梧的杨肃,都要为张行简那清逸风姿而惊艳。
沈青梧停在张行简五步外。他素洁清雅,她颓如泥沼。她看着两人之间巨大的差异,可她不管。
冷风吹发,乌黑发梢凌乱地塞入衣领,沈青梧凝视张行简。她眼睛乌光闪闪,像雪夜中的火苗,光影摇曳。
杨肃站在沈青梧五步外。
月光投落,沈青梧眼睛看着张行简,一字一句:“杨肃。”
她身后的杨肃吃惊地应一声。
沈青梧对杨肃说话,眼睛却始终对着张行简:“我迟早搞死你。”
杨肃面色微变。
张行简眉目动一下。
张行简身后,毡帘堆叠,披着鹤氅的博容推开帐门,看着月下的青年郎君,以及与张行简对视的沈青梧。
远处人影幢幢,歌舞尽兴。近处暗光勾影,人心繁复。这是多么奇怪的一幕——
为什么沈青梧说的是杨肃,却像是在威胁张行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