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很俏皮,只是这半年没日没夜的伤心,让她忘记了怎么高兴。
眼下荒郊野岭,鬼哭狐鸣,身边是一地的尸首,她却没来由地安下心来。
良久的安静之后,那人的声音才又响起,却又是轻嗯一声,像是命不久矣。
仔细听,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有种落拓的少年清气,他说你走吧,嗓音喑哑,“出庙门往东三十里,有镇名青木川,镇东寻一间名为新荔的果子行,买十六斤永嘉柑,自会有人护你周全。”
他的善言突如其来,倒让李合月吃了一惊,短暂的愣神之后,方才慌乱无措地一摇头。
“多谢你……”她惶恐,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感激,“我还是要去城固县投奔姑母,她会视我为己出。”
那人不再说话了,只将自己倚靠在供桌上,似乎体力已全然耗尽。
骤然得了自由,李合月却忽然没有那么高兴了,她把包袱抱在怀里起了身,一边往外面一步一步地挪,一边回头看着那人,一直挪到了庙门口,方才抱着包袱走进了黑寂的夜色里。
她在黑寂寂的天穹下慢慢走,一路走一路想着心思。
那人像个勾魂的判官,气势汹汹地杀了一地的人,原以为自己要就此丧生了,他却忽然口出善言……
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莫不是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李合月的心没来由地揪紧了。
不管他是好是坏,可先前追杀她的两个贼人,却也阴差阳错地,被他一剑给杀了,到底是解了她的危急。
想到这里,李合月有些犹豫地顿住了脚,在原地踱了踱步。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即便没有追兵来,恐怕也会因伤势过重而死掉。
要不要回去看他一看?李合月到底还是做了决定,只往周遭看了看,见田地尽头有一间破败的茅草屋,经年不曾住人的样子,门前歪了一辆独轮车。
她打定了主意,这便推了独轮车出来,将包袱往车上一甩,大步流星地推着往回去了。
近了小庙几步远,独轮车的吱呀声有些刺耳。李合月停了下来,远远地观望了一会儿,方才蹑手蹑脚地走近,刚一踏进小庙,就听得簌簌两声迎面而来,她吓得心一凛,下意识地抱头而蹲,便有两只银镖在她的头顶飞过,凶险至极。
躲过这一劫,往庙里再看去,除了一地的死尸之外,那人已不见踪影。
李合月心里有些发怵,只试探着学了飞鸟啾啾声,不听有人回应。
她往庙里走了几步,周遭搜寻了一下,皆寻不见他的身影,正要转身时,忽听有重物倒地的闷声,李合月循声望去,经幡下有个身影昏倒在地。
李合月慌忙奔过去,果然是他。
都即将昏过去了,还要打她两发飞镖,好清醒警觉的人啊。
她在他的鼻下探了探气息,只觉烫手,再拿手背在他的额头试了试温度,更是惊人的烫。
听说受了伤以后最凶险的,就是发热,李合月觉得昏厥的他没有什么攻击力,只努力把他的胳膊撑起来,拉了好半天都不得其法,只得越过尸首,把独轮小推车推进来,放低车板,一点一点地把他推上了车。
一番动作下来,李合月累到手脚发颤,好一会儿才缓解,只找了块新手帕,把他的手绑到了推车的栏杆上,再以包袱为被,盖住了他蜷缩的身体。
空着的独轮小推车甚好推行,载了人就不得其法了,李合月推着独轮车东倒西歪地出了弥勒庙,上了小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找到平衡,不那么吃力了。
天边只荒星一粒,却仍能照她前行。
李合月想着他方才说的那个地方,慢慢地走进苍茫的夜色里。
四山沉烟,星月俱灭,在独轮车的吱哑声和艰难的前行声里,这人微微睁开了眼。
触目可及的是苍茫辽远的夜,山与树的影子巨大,犹如张牙舞爪的野兽,每前行一点,都像要驶入巨兽的血口。
他浑身发烫,眼睛疲累至极,努力将自己撑起来回身看,只见推车人躬身推着车,羸弱纤细的肩膀上套着推车的绳索,迷迷糊糊里,他看见她深蹙着眉,两颊鼓鼓的,像是在强咬着牙关。
他伤的实在太重,也许只将自己撑起一息两息,便又栽倒在车上。
他听见有疲累至极的声音轻轻说着话,像是在安抚他,也像是在安抚她自己。
“我娘身边的葛妈妈说,她每次回娘家的时候,她官人就会用独轮车推她回去,上头会摆二斤肉,几斤黄凉米……”
“还有我家窑场那里,也有很多这样的独轮车,我总奇怪,一只轮子会不会翻啊?我爹爹那时候说不会,我还不相信,今日我却相信了……”
她小声说着家常事,声音轻细如飘渺的烟尘,车上人伤得很重,有一句没一句地收入了耳。
后来车好像翻了,迷迷糊糊的,他听到她在哭,哭了很久很久,他好像有强烈的意愿,想把自己撑起来,却似乎又在下一刻头栽地,昏了过去。
时醒时睡的路程上,他能听见她温而轻地说她不怕,接着又像是在他的耳畔,说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事。
“我杀了一个人,砍断了他的手,只留一层血皮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