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希晏从交泰殿出来就和凤越分道扬镳了。
一个出了宫去,江希晏则要去给太后请安,顺道说秋猎的事,与她通个气。
路上正好遇上的冯岩。
这位伴着皇帝长大的大监穿着大红蟒衣,腰环光素白玉带,官帽下面白无须,儒雅秀正的一张脸,面上一贯挂着笑。
背后跟着一个人,正是他那不成器的侄儿,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冯明廷。
面对杀了自己得力助手肖鹤的人,冯岩也眯眼笑着招呼了一声:“世子爷。”
江希晏自然拱手回礼:“冯大监,冯指挥使。”
“世子这是往太后娘娘那儿去?”冯岩似心情愉悦。
“不错,大监近来可好?”
“自然是好的,不过世子去见太后娘娘的步子且慢些,慈宁宫里正发着火呢。”
“哦?太后因何事发火?”
冯岩似想到什么,笑容更大,却又微微摇头:“这哪是奴才敢过问的,不过小心伺候着,世子若问来了,与咱家解惑也好。”
私底下刀剑相向的两个人,在秋日难得的暖阳下和煦地说笑着,不知道的以为是多年老友。
见冯岩这个表情,江希晏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二人又是说笑两句,离开时江希晏脚下步子更快了。
冯岩回望着匆匆离去的锦袍公子,收了笑意,将从太后手腕上摘下的镯子对着日光仔细欣赏着。
“三叔,锦衣卫丢了牌子,还出现在护国公府的事,我是真不知道。”冯明廷说道。
“那就奇怪了,”冯岩将镯子上的宝石擦得更亮,“难道是死人拿走了?”
冯明廷赔着笑:“这……侄儿也不知道啊。”
下一刻他就被揪住了耳朵,疼得忙求叔叔住手。
“冯明廷,要是没有你爹当年救我命的恩情,现在你该在诏狱里蹲着了,不过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这位置不必坐了,滚回去吧。”
说罢,冯岩也离开了,冯明廷急忙跟上,不住地求三叔再给一次机会。
江希晏在慈宁宫外请见,太后的大宫女出了来,说道:“太后午睡刚醒,还在梳妆,请世子稍候。”
江希晏自然应是,负在背后的手却轻捻了起来。
午睡刚醒?不是在发脾气吗。
等被请进了慈宁宫中,就见小太监将碎掉的瓷器打扫了出去,江太后正扶着大宫女的手,慢慢坐在罗汉榻上。
她才三十岁多的年纪,做了先帝的继后,年岁比皇帝还要小,江家人都生得好,江太后经年养尊处优,身上不见岁月的痕迹,更似温室里长开不败的芙蓉。
江希晏上前行礼:“给姑母请安。”
“嗯,今日怎么进宫里来了?”江太后略点了头,拿起剪子修剪起宫女刚插到梅瓶里的花,只是剪子握得不甚利索。
“侄子为的是邀阳陵侯秋猎之事,只是有些不顺,有些事便自己拿了主张,还请姑母责罚。”
江希晏便将秋猎的来龙去脉都说了。
江太后闻言,知道这是要跟她通气,点头道:“哀家知道了,凤越伸手要钱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的事办好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姑母说的是,”江希晏闲说几句家中的话,转头问道:“冯岩最近在宫中可有什么动作?”
剪花的手一顿,江太后垂眸似是思索,说道:“前头黄河决口才修好了,他现在就跟陛下请了巡视黄河堤坝的差事,过阵子就要离京了,怕是到年关底下才能回来。”
现在去巡黄河可没什么油水捞。
江希晏问她:“姑母可知冯岩这是要做什么?”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见太后未说话,江希晏略一思索,先想明白了,“黄河一路,既不是阳陵侯的地盘也和江家无干,只怕巡视黄河是假,拉拢地方将领才是真。”
江太后将剪子擦干净放下,淡淡道:“若是如此,看来冯岩自己也知道,单只玩弄权柄,手中却无军,始终是立不住的。”
江希晏也看得清楚:“这皇宫中到底不止他一家独大,最不希望陛下出什么事的,反而是现在的冯岩。他以谄媚出头,自己又坐不上皇位,最好的出路不过是再扶一个小皇帝出来,所以,跟咱们护国公府示好,最不可能是一路的。
凤越瞧不上他,江家更不会留一个奸宦,秋猎若顺利,即便还有锦衣卫在手,冯岩的路也难走了。”
江希晏现在甚至不想费心去拿捏一个冯岩了,只要派人阻了他和地方将领的接触,到时大军压境,冯岩就无计可施了。
江太后心思却落在了冯岩绝不可能向江家示好那一句上。
“你不怕他釜底抽薪吗?”见江希晏如此笃定,她忽然皱眉道。
江希晏瞬间意会:“姑母是担心父亲那边有刺客?”
“哥哥的身子你知道,他在等着你尽早动手,可不要让别人抢了先。”
“谢姑母提点,侄儿会去信让父亲多加小心,其他的事,想必很快就见分晓了。”
江太后问:“跟去黄河那边的,可有了人选?”
“侄儿思来想去,觉得谢谦合适。”江希晏说道。
如今谢谦在朝中是明晃晃的江家人,江太后有些不解。
“他是齐家门生,齐家在黄河一路还是有些人的,再找两个人暗地里做帮手,”
江希晏要造反,更要天命所归的名头,“顺道,我要他先去江南的书院走一遭,两件事能做成什么样,就看他的本事了。”
江南文人风气极重,朝中许多重臣也是江南人,他要收拢了江南士人的拥戴,让这些喉舌为自己所用。
他既有主意,江太后也不反对,“听闻他和采薇不大合得来,还闹出事来了,远香近臭,分开一段时日也好。”
“娘娘,冯岩为何会来慈宁宫惹您发脾气了?”
护国公久在边关,江希晏主持府中内外事务,太后的宫中事虽不宜问,但事关冯岩的,他也要过问一句。
江太后神色不虞:“你如何知道?”
“来时听冯岩说的,还让侄儿当心些姑母发脾气,此人危险,常进出慈宁宫可不是好事。”
“他盯着慈宁宫就跟盯着你似的,哪日不来,不过今日言语上有些不敬罢了。”
江太后手轻搭在靠枕上,眼神平淡无波。
“是吗……”
江希晏就着茶盏喝了一口碧螺春,姑侄二人一时无话。
—
京中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中。
申不咎见女儿气急败坏地回来,半点不意外:“你在护国公府惹祸了?”
“没有。”申银儿将短匕拍在桌上,“那个国公府的刁小姐想打我的脸,我逃走之前给她下了毒,想欺负我,她自己的脸可别想再要了。”
这还叫没有闯祸,申不咎皱眉:“胡闹!那是世子的妹妹,去解了那毒!”
他就不该让她擅自去那地方。
申银儿身子一扭:“我现在又进不了护国公府,要去你自己去。”
申不咎无奈,只能给她擦屁股。
唤来手下,让他将解药送到护国公府去,顺道给世子赔礼。
“那可见了你师兄不曾?”他又问。
“看到了,确实穿着女子的衣裙……”申银儿嘟着嘴。
虽然女装也好看,但师兄的男装才是最好看的,不过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事。
唯一遗憾的是一堆人堵在那,申银儿和师兄分别三年,话都没机会和说上,就被他暗示赶走了,心中不免懊恼。
但她和萧兰烬从来都是一个追着跑,一个无动于衷的,加之爹一直阻挠两个人多见,申银儿对白日里的事也没有多伤心。
总归师兄只要不喜欢别人,那暂时不喜欢她也没事。
她颇为遗憾道:“师兄在教训一个绣娘,我都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
“萧兰烬在教训一个绣娘?”
申不咎往棋盘落下一子,抬头看向申银儿,眼中泛出稀奇。
“是啊,听说把人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没日没夜地绣佛经,也不给被子盖,那小绣娘偷偷托人带了被子,就被师兄打了……”
申银儿在见到那场面的时候是有些惊讶的,师兄要动手不都是一剑将人了结的吗,现在居然劳动他亲自动手。
也可能是因为在护国公府,要隐藏身份才如此的吧。
“那个绣娘是个什么模样?”
“没看见,一直捂着自己被打的脸,看起来有些瘦弱,怕是过不久就要没命了吧,听说旁边的绣娘说,先前是要送给世子的……”
申银儿忽地瞪大眼睛:“师兄总不可能因为吃世子的醋才教训人的吧,他难道……”
见女儿误会,申不咎也不解释,而是自言自语道:“看来这一次奏效了。”
从前不论让萧兰烬经受多严苛的训练,执行多艰险的任务,都不见他眉头皱了一下。
现在只是被人看到穿着斓裙,形容缭乱的模样,就这么大的反应,先是将目睹的老嬷嬷杀了,现在又去折磨有个绣娘。
果然,折磨一个人得摧毁他的尊严,萧兰烬终于都点不一样的反应了。
先前在水榭就察觉出他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