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胸口发疼,眼前一阵黑,踉跄两步,惨然问:“公主连自己的将来前程也不在乎了吗?”
姬羲元扶住他摇摆的身体,毫不留情道:“老师当年告诉我,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行的端做得正,老师却来问前程,是私心吗?还是希望我因老师的对我好而认错伏法?断案当秉持公心,这句话是老师错了。”
严肃哑口无言。
严肃一生跌宕,宁折不弯,官职低微却受人尊敬。年轻的大理寺评事见不得姬羲元在口舌之争占两份便宜就讽刺老师的做法,他扶住严肃另一侧,开口讥讽:“严御史处处为公主着想,公主不听也就罢了,还得寸进尺,得理不饶人。你不分是非、滥杀无辜,就不怕夜半三更他们的冤魂来索命吗?”
姬羲元张开双臂,大笑道:“那就让他们来索命吧,吾都受着。看看煌煌天日之下是无辜困死在此处的女人手快,还是他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快。”
姬羲元最不信的就是这个了,就像满地的尸骨,如果真有鬼神索命,卅山县早该冤魂遍地,人烟萧条了。如若世间真有鬼神就好了,再没有命案需要求证。亡魂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世界一片清净。
作者有话说:《孟子·尽心上》: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第48章效仿前辈
为了不连累他人,除了冬花与夏竹外,其他人暂留卅山县主持清扫,年后再回京。赵国夫人带给女帝的礼物由钱玉接管,姬羲元只带了先前从赵富口中挖出的证词,以及副将从山匪头目处搜查出的信件。
监察御史与大理寺评事一五一十地记录在卅山县的所见所闻,当地流氓匪类的恶行与董县丞的行迹通盘记载,姬羲元的暴行也不加修饰。
公主之尊,不上枷铐。
姬羲元是坐自己的车驾回鼎都的,外头跟随的侍卫换成钱玉带来的卫兵,代表公主身份的仪仗尽数收起。卅山县所在的西州距离中州并不远,赶在八月十五中秋宴之前,押送姬羲元的队伍到达鼎都。
距离鼎都十里处,车队停下休整。
严肃再一次来见姬羲元,这些天他已经来过数次。目的都是想要让姬羲元服软、认错。
姬羲元依旧我行我素,气得对方跳脚。
来得多了,姬羲元坐在马车里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谁,今日脚步声嘈杂,严肃还搬了援兵。没开车门姬羲元就说:“老师回去吧,再问十次百次我也不会改的。”
车外,严肃先是被来人容貌煞住,再苦笑着拱手,“失礼了。公主这倔脾气,大概只有谢郎君的话才能听进去一二了。”
心下不由暗叹: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严肃是第一次见谢川真人,早有传闻说谢氏郎君美容止,他一直以为是世人以讹传讹,而今看来传闻竟算是含蓄了。
谢川还礼,“一路上多亏严御史辛苦。我等是来为长善公主与严御史、钱相接风洗尘的。前方长亭处已备下酒菜,钱相已先行一步,还请严御史移步。”
面对顶嘴学舌、不服管教的学生,严肃向来是暴跳如雷。但谢川的温言细语,再加上装扮前来的小童,严肃也严厉不起来。严肃背着手往长亭去,任由他们去接触被严加看管的姬羲元。
冬花与夏竹自觉推开车门下车,将空间让给未婚夫妻。
“表兄来做什么?”姬羲元的视线划过素服的谢川,落在他身后低头的侍从身上,“还带了一条小尾巴。”
自打清河郡主过世,这是谢川头次到王府与谢家以外的地方,距离他们二人上次见面,已经快一年了。姬羲元的变化很大,绫罗绸缎裹不住的凌厉,气质与原先大相径庭,不再是骄傲地公主,更像是一把开了锋的宝剑。
小侍从下意思退后两步。谢川按住小侍从的肩膀,推他向前:“殿下好不容易回来了,臣当然要拜见,至于小尾巴嘛,这可是殿下的小尾巴。”
小侍从抬起头来,赫然是姬羲庭,“我想念阿姊了,就央求表兄带我一块儿来。”
“只是因为想我了?”姬羲元不信。
她现在就要进宫,姬羲庭想什么时候见她都行,非出鼎都十里来问候吗?他们是亲姊弟,光明正大地来迎接也是得当的,非掩耳盗铃不可吗?
丧制未终,释服从吉,若忘哀作乐,徒三年。清河郡主离世不满一年,使唤谢川来为他打头阵,办接风小宴,可真是想得出来。
幸好撞见的是严肃,他认得出姬羲庭,嘴巴也紧。换个人来说不准又要闹出满城风雨。
姬羲庭从不善的语气中隐约听出阿姊在生气。他正处于长身体最快的年纪,半年间似乎长高一寸,有了些大人模样。三两下爬上半人高的马车,连脚踏也不用。
姬羲庭贴着阿姊坐下,“我偷听夫子们说话,宫里有人等着阿姊回去问罪,我想早一步与阿姊说。不是故意牵累表兄的,是谢夫子听了我的打算,不放心我独自出门,才让表兄来的。”
姬羲元推开粘人的弟弟下车,不听他狡辩,“你在车里等着,我先与表兄聊两句,回过头来再教训你。”
总是这样,姬羲庭瘪了瘪嘴,没敢多话。
姬羲元与谢川相隔一臂宽,并肩走出一段保证姬羲庭无法窥探的距离。
“殿下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不高兴?”
谢川为与严御史见礼掀开部分的帷帽纱未遮回,停步时,他的样貌清晰映在姬羲元眼中。谢川未及冠,长发以发带松松束起,鬓角落下些许碎发,清风拂过青衣,如风如松。
姬羲元的确不高兴,人虽然离开卅山县,但沉重的经历不会随距离消失。不过自己心口的石头,没必要压到另一个人身上。她与谢川对视而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姬羲元也确实喜欢谢川的容色,生女儿应该很漂亮。
过于直白的目光,让谢川下意识合上了掀开的帷帽,此刻只露下颌与不点而红的唇色,“殿下不愿意说,那便算了。”
姬羲元猜测他耳朵应该红了,不然白皙脖颈上的绯色哪里染来的?
回过神来,姬羲元对自己思绪的奔放感到诧异。孝期谈情说爱太不敬,她今天怎么回事,总是因为谢川的动作牵动神思。
半年来她经历了不同男人的丑恶嘴脸,今日居然还能对男人心动,姬羲元不禁为自己的勇敢感叹。说起来,姬羲元有事要与谢川说清楚。
姬羲元正色道:“我是有话与表兄说道的,或许有些冒犯,先请表兄见谅。”
“回京的路上,老师劝我许多,我都当他是耳边风,但有一句话还是听进去了。人是不该牵累无辜的。此番定罪,愿请阿娘为你我解除婚约。”
谢川本与她同向站立,闻言转身看向她。完全不能理解她话语中的脱跳,上一句还在调情,下一句怎么就要解除婚约。
时下,订婚是大事,姬羲元与谢川的婚事是三年前定下的,六礼走过四礼,只差请期和亲迎。无凭无据退婚,率先反悔的姬羲元名声立刻发臭。但姬羲元要立罪时退婚就不一样了,是她不愿牵累,虽然也不好听,但皇帝的女儿不愁婚。
姬羲元言辞恳切地说,“我shā • rén再先,恶名远扬,三司会审不为过。我是公主,只要阿娘偏我,定然是无碍的。但表兄不同,谢氏家传儒学,讲究修身齐家。不配我,表兄前程与名声一样是无忧的。”
一番话乍一听好像是处处为谢川着想,实际上全是废话。谢川并不上当,姬氏就没有舍己为人的人。听起来倒像是风流郎君骗小娘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