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只妖邪自诞生就没离开过父神的身边,所以自它消失之后,它们就在用独特的语言呼唤他们的父神。
宋淮青觉得那些冗杂刺耳的字符难以理解,但因为蛇丹的影响,他又能隐约明白。
那尖锐细小,又显得有些可怜的声音在呼唤诞下他们的亲人,因他是个男人,受主观意志的影响,那些细碎陌生的呼唤,落在他的耳中,就变成了父神,而非母神。
可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个,他只是对这突然开放的独特空间惊疑不已,又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他似乎在触碰神明的秘密。
所以他不动声色,任由体内的力量引导着,也任由那细小依恋的声音牵引着,顺着那奇特的空间,慢慢往前。
就在他被那些迷幻得色彩晃得晕了眼的时候,前面的路终于变了模样。
面前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黄沙,黄沙接着发白的天幕,苍凉壮阔。
他莫名的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可是还不等他从那化作迷雾一般的记忆中抓到什么,大漠开始在他面前变幻。
说是变幻,不如说是流走,沙漠与天际的白云急速从面前划过,天边淡黄色的落日越来越近。
那淡黄色的太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因为颜色淡到发白,所以一点也不刺眼。
太阳落到他的跟前,从他的身体中穿过,光透过他的身体,太阳的后面,他的视野骤然变亮,眼中全是璀璨的金光。
他站在黄金之城里,入目都是高耸的黄金宝塔,宝塔的塔尖在天空之下晕出圆环状的圣光,雄浑的钟声自天边传来,一副神圣的模样。
可是在这一片璀璨的金光之下,宋淮青却只觉浑身阴冷潮湿,像是来到了墓穴一样。
脑中那细碎陌生的呢喃还在回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切,他循着那召唤的声音缓缓向前,走过金黄色的高塔来到一面巨大的石碑面前。
他抬头仰望那座石碑,石碑上刻满了文字,那些文字的笔画与线条陌生又奇怪,让他想起了脑中那陌生的呢喃。
他抬起头,盯着上面陌生的字符,恍惚之间,那些陌生的字符在他的脑中解体,莫名就变得可以理解了,就像那些陌生的话语钻进他脑中的时候,会自动化作他能听得懂的意思一样。
上面大概的意思是,如同每逢千年会有助巫妖化形的机缘一样,每逢千年,上天会赐予这片土地一个承接天运的圣女。
而圣女的血可以解百毒,圣女的赐福可以润泽大地……圣女是最好的灵药,只要找到一个圣女,便可省去巫妖所有的修炼方法,且修炼后的效果也将事半功倍。
石碑上面有旧神的占卜,卦象显示,圣女的诞生地点远在中洲,尚不能确定具体的踪迹。
宋淮青一行一行的仔细看下去,当他读到圣女种种的时候,心中便有了大概的猜想,可这猜想却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不安宁的情绪慢慢上涌,影响到了孩子与父神那点微妙的联系,这条互通的通道是双向的,新生的巫蟒可以感应到自己的父神,那么当父神的情绪变得激烈的时候,它们自然也能接收。
可是这波动之中是陌生的气息,危险、黑暗,并不是往常的亲昵。
尚在远方召唤着亲人的它们生了疑心,也开始变得躁动。
没了父神的安抚,它们独自藏在地下的巢穴中,本就不太安宁,现在它们隐隐意识到,父神的消失可能没有那么简单,所以它们的声音开始尖锐、充满攻击。
宋淮青意识到了这样的变化,也感觉出了危险,于是赶在危机来临之前,切断了那一丝关联,睁开双眼,吐出了一口深色的血。
因为脑中遭受重创,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内丹比他想象中躁动得还要剧烈,它与这具宿体折磨着,本都要把他毒死了,可不知怎么,每一次,他都能解了身体中的剧毒。
一次又一次,一点又一点,它连最后一丝精力都要被耗空了,对对方的影响越来越小,几乎要完全被他掌控了。
它不甘心,可是刚才与孩子们的联系也被切断了,而它再也掀不起刚才那样大的波澜了。
它焦躁的在他的体内乱撞,但是这么长的时间里,宋淮青早已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它所有伤害的虚弱傀儡,两方对峙,他越来越游刃有余,可是它却越来越歇斯底里。
恍惚之间,他在房中听见了外面的交谈,有从京城回来的商人正在对面的客栈,说着这一路的见闻,太子已经失踪两月有余,皇帝陛下重病在床,一皇子成了宫中能主事的人,他已派出兵马前往南疆,誓要找到皇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皇子宋淮安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宫中这些皇子个个都对那个位置有意,这其中,除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呼声最高的就是宋淮安了。
宋淮安一直是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次怕是要得意的在自己的房中笑出声来了,宋淮青可不相信宋淮安是真的想找到他,就算对方的人马真的在南疆找到他,若看见他活着,怕是也得捅上一刀才罢休。
宋淮青一阵昏沉,远方的声音事儿清楚时而模糊,脑中时而安静时而一片嘈杂,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都往里面涌。
体内一阵剧痛,他听到了什么声音,眼前一阵清楚,一阵模糊,可这次,那大团的色块却清晰的对上了焦点,没有重新变成一团。随着这阵声音,他也终于闭上眼睛,晕死了过去。
乔薇薇正在厨房里教大师傅做番茄酱,她当初嘴馋,一时兴起,让厨师给做了炸土豆条,这东西被端到廖春芳的面前,她吃过之后觉得味道不错,加进了春风楼的菜单里面,这道菜成了春风楼的招牌,特别受欢迎。
可是炸土豆条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只要厨艺不错的人稍微研究一下,就能摸清里面的门道,临州城每日来往的商队那么多,总有那么一两个是带着土豆的,所以这道食物一开始受欢迎起来,外面就有人开始模仿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乔薇薇从一个商队的货物里面发现了西红柿,她如获至宝,豪气的卖光了那商队所有的西红柿存货。
廖琦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已经可以坐着轮椅出门吹吹风晒晒太阳了,他的气色慢慢变得红润,也不会再沾到风就咳嗽不止了。
廖琦喜欢跟乔薇薇聊天,他总能在乔薇薇的口中听到些新奇的想法,她研究出来的吃的也很特别。
没有整天闷在屋子里之后,他与别人接触的也就多了,渐渐就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乔薇薇的事情,也知晓了她的院子里藏着一个nán • nú,那nán • nú从不出门,从不见外人,鲜有的几次,从来都是带着面具或者斗笠,除了乔薇薇,没人瞧见他的模样。
春风楼的人都说那nán • nú是个丑八怪,是怕被人瞧见,所以才遮着身体,但是廖琦不相信,他觉得能被乔薇薇看上的人,那必定是个挑不出毛病的男人,他心中还存着点不服气的心思,觉得那么个低贱的男人,是配不上她的。
可不管他找什么理由,他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都不好贸然去她的院子、房间,就为了看看那nán • nú的真面目。
廖琦不是个笨的,他甚至找人打听了乔薇薇买人当日的事情,那天围观的人不少,所以一打听就知晓了。
他的小厮说,那日那男人狼狈的倒在地上,裸露的皮肤上全都是凹凸不平的痕迹,像是得了很严重的病,都把街上的小孩给吓哭了。
廖琦听了这个说法,才将信将疑,相信了别人的说法,那nán • nú真的很丑。
可是这样,廖琦就更不甘心了。
不管他这幅身体多虚弱,也不管他母亲曾对他说,他的父亲是个怎样的负心汉,可是父母给他的相貌可不差,他不觉得自己会被一个nán • nú给比下去,每当想到这里,廖琦就更想往乔薇薇的身边凑了。
酸甜的番茄酱被厨子从锅里倒进碗中,乔薇薇迫不及待的捏起一根土豆条,在鲜红的酱汁里面蘸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个时代的番茄味道远比以前吃过的要浓郁,酸酸甜甜的,让人口齿生津。
厨房里的人围着那碗番茄酱挤在一起,全都学着乔薇薇的模样试吃,吃完之后赞不绝口,乔薇薇咂咂嘴,觉得这东西也得给宋淮青尝一尝。
眼看着就要到饭点了,她也该回去了。
乔薇薇这样想着,一旁的廖琦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薇薇,今早的时候,我让下面的人去南鲜饭庄买了海货,中午要一起尝尝么?”
临州城在很深的内陆,所以海鲜是很稀罕的东西,寻常人家是吃不到的,乔薇薇喜欢吃海鲜,但是来到这里之后只吃过一次海鱼,那鱼处理得不太好,腥味太重,她不喜欢。
从那之后,她就对这里的海货不抱什么兴趣了。
廖琦冲她笑的时候温温柔柔的,很有耐心的模样,可是这样的眼神却让她心里犯嘀咕。
因为接触的久了就不难看出,廖琦跟着廖春芳长大,就随了她,虽然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但却是那种雷厉风行的性格,他这样对她,总让她觉得对方有所图,乔薇薇下意识就心生警惕。
她笑了笑,说:“不用了,我回去跟阿青一起吃。”
站在她旁边的小丫头听见这话,也多嘴打趣道:“廖公子你就别叫了,叫不动的,薇薇姐哪天不是去后院跟阿青一起吃呀,我们叫她都是叫不动的呢。”
桂圆没有恶意,她就是第一次跟乔薇薇讨论土豆的丫头,见乔薇薇好说话,跟她一样喜欢吃东西,还经常往厨房跑,一来一去的就熟悉了起来。
她这是善意的调侃,她不觉得被乔薇薇藏在后院的nán • nú戴着面具就是丑得见不得人,她觉得就乔薇薇这样的,仙女儿一样的人,一定也得是个如玉的美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不见人,那说不定只是这两个人之间的情|趣呢。
乔薇薇挑眉,佯装生气:“谁说我叫不动呀,我敢跟你一起吃饭吗,你太能吃了,跟你一起吃饭,我能吃饱吗?”
桂圆被她说得脸红,捧着脸朝她吐了吐舌头。
她确实是有点能吃来着,大家都这么说她。
周围一阵善意的哄笑,但是厨房里的人全都知道,乔薇薇肯定是要回去自己的院子里的。
她走得时候,又被这些人调侃了好几句。
廖琦的笑容却淡了一些,眼看着她带着自己的人挑了几个吃的,就要离开。
他也扶着轮椅,追了上去。
乔薇薇走在前面,快走到院子的时候,廖琦追了上来。
乔薇薇抬了抬手,她身后端着托盘的小丫头就走进了院子,只留她自己站在院子门口。
廖琦坐在轮椅上,抬起头,看着面前姑娘那张如花一样的面庞,压抑住自己躁动的心跳声,忍不住问:“薇薇,你那么喜欢他么,你喜欢他什么?”
他觉得乔薇薇该是能明白他的态度的,可是她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乔薇薇讶异的看他,然后笑着说:“廖公子,这是我的事情,我不想告诉你。”
她一直觉得廖琦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好了,一开始只以为是他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从没想过廖琦对她有男女之间的想法。
廖琦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话都说成了这样,乔薇薇肯定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隐晦的拒绝他了么?
他不甘心的说:“你说过,我的腿会好的,我会像个正常人一样的,你不能给我个机会么?”
乔薇薇看了一眼院门的方向,又回头看廖琦,“你还是别说这种话了,我只当你没来过,以后我们该如何就如何。”
廖琦心中却生起了一股火气,他不自觉的抬高了声音:“是因为你养的nán • nú么,他有什么好的?别人都说他丑得见不了人,他一个下人,既无法成为你的依靠,也不能让你开心,听人说,你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还病着,难道你是可怜他、同情他么?”
乔薇薇皱了皱眉,终于正眼看他了。
她的语气都凉了几分,“廖琦,你的腿不行,难道嘴也废了么,怎么能说出这么多废话来的?”
廖琦从没见到过她发脾气,见她忽然这样沉下脸色,愣住了。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乔薇薇弯下腰,拍拍他的脸,趁他愣怔失语之际,跟他说:“廖公子别惹我生气,你的腿还没好全呢。”
说罢,转身推开门,走进院中。
房间的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她被一股大力勒住腰,抱进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乔薇薇警告:“你不要乱生气,没听见我没理他么?”
腰间的力道清了一些,乔薇薇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睛。
男人抱着她,抵着她的额头,眼中有光,半面藏在阴影中,说不出的邪气,“他说的也没错,我确实丑得见不得人了一些。”
乔薇薇伸手去捏他的脸,她觉得今天的宋淮青有些奇怪,不是因为那股子醋劲儿犯了,而是别的奇怪。
可是他看上去与平时没什么两样,所以她一时静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宋淮青依然贪婪的盯着她,这是他的视力变得模糊之后,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见自己住的地方,看见小糖糕的模样。
她跟他在心中无数次幻想的一样漂亮,不,应该说比幻想中的还要漂亮,弯弯的眉,亮而圆的眼睛,长长卷卷的睫毛,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反复流连,光是用看的还不够,还要用手去感受。
乔薇薇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总觉得他今天的目光比往常更加烫人,可尽管是看不见的时候,他也喜欢这样盯着她看,乔薇薇真的看不出异常。
她只能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说:“谁说你丑得见不得了人了,你真把他的话当真了?”
“嗯,”男人抱起她,把她放在榻上,凑过去细密的吻她,“当真了,所以我是最可怜的人,娇娇,把你的同情都给我吧,不要看别人,你本就不是大夫,不救他,也合情合理。”
她的所有,同情也好,爱也罢,所有的喜怒都该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给予也好,施舍也好,也全都该是他的。
乔薇薇被他亲得有些痒,偏过头去,要躲开。
可是宋淮青已经摸透了她所有的小动作,不依不饶的缠上去,两三下就让她身体发软。
乔薇薇攥着他的衣袖,皱眉看他,终于再一次想要伸手捏他的脸的时候,被他精准的咬住了手指。
乔薇薇怔了一下,眼睛瞪大了。
宋淮青咬了她的手指……
这人以前也咬她的手指,但都是摸着她的腕子,找准了位置,才咬下去的,从来都不是这样……
她震惊的抬头:“你能看见了?”
宋淮青的心中暖融融的,他早就猜到了,乔薇薇知道他有眼疾,那是因为他体内有蛇丹的毒。
可当属于蛇丹的最后一丝意志被他消磨掉之后,那可以影响到他的毒,自然就没了。
他原本是厌恶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的,他不是真正的妖怪,那妖邪为蛇身,而他是个人,当他与那可以续住命的妖丹融合时候,便受它的影响,变成了人身蛇尾的怪物。
可是有一个人从没用鄙夷厌恶的态度对他,他在伤痛中醒来,除了最初商队那些人的虐待,遇到她之后,日日都活在温暖之中,这些坚定温暖的力量慢慢消解了他的自我厌弃,让他开始尝试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没直接回答,可是那双黑中隐着些许金黄的瞳孔却随着她的手移动而移动。
乔薇薇惊讶的张着嘴。
宋淮青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就痒痒的,又要凑过去吻她。
可是下一秒,他却被无情的推开了。
乔薇薇生气的指着他:“你行啊,看不见的时候不说,好了也不说,胆子好大呀!”
宋淮青捏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又要缠上去。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虽然没有张口说,但不还是让她知道了么,从来没想瞒着她呀。
乔薇薇抵着他的额头,再次与他拉开距离,转身飞快跑到了门口:“我生气了,我要自己去吃饭,你饿着吧!”
宋淮青又追上她,从后面抱着她,像她对他撒娇时一样,拢着她的肩膀轻轻的晃:“别气。”
他语气低落:“娇娇,我本就生了这副模样,若要再让你知道,我有眼疾,你还肯喜欢我吗?”
那装可怜的功夫,确实是完全拿捏了。
乔薇薇哼哼唧唧的,还是不高兴,她被宋淮青抱着轻轻的晃,火气晃没了大半。
可她觉得这样太没面子了,于是她凶巴巴的转身,指着桌子:“那你去,既然眼睛好了,去抄十遍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