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沈竟太监接过了国书,太子便向他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赶快宣读。沈竟旋即拆开国书,面不改色地读道:“大西洋国国主致中朝皇帝陛下:贵国炮击吾船,事已阅月余,而不闻有丝毫歉意,诚为本国军民所怒也……若陛下仍求敦好,则望能速议和约,其事有三:一,撤去岛上边防,尽废新政;二,罢黜涉事之官共二十五人,列名于左……;三,禁止本国人在贵国出卖火器。”念完了,他便从容地把国书折好,静观众人的反应。
果然不出他所料,大臣们顿时就像是炸了锅,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大声叫嚷起来,或是伏地极谏,或是挽开袖子,直指着廉崇文,要上前与他争论。
当然也有不少人躲在混乱的人群当中,低低缩着身子,战战兢兢——这些人大多是给了宿宗善好处的,他们本以为能因此消灾,谁知还是免不了追责,陷入了惊恐与怀疑之中。
唯独叶永甲若有所思地站着,并不附和他们的激愤之声。倒不是他打算向西洋人妥协,只是和众人所关注的不太一样,反而对国书中的第三条十分在意,感到有些不安。
这一条要求他从未考虑过,准备得并不充分,紧张的心情登时遮盖住了他其余的思绪,使得他看似平静的脸庞上挤出几滴豆大的汗珠。谁都知道,此一禁令明显是针对着之前开设的火器厂,如果把它彻底禁绝,带来的将不仅是火器的短缺,还代表着叶永甲主导的新政完全失败。
他认为这简直是专门来针对自己的,因此特意瞅了一眼廉崇文,后者发觉,也只能回以一个愧疚的眼神。因此叶永甲心里猜度,计策要么是他出的,要么是吴思经出的,只有这两人对自己了如指掌。‘且不管他,先按着陈同袍的计划来,到时候见招拆招就是了。莫要自乱阵脚……’他拧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默默想道。
钮远的一对眼睛扫视四周,在旁看着暗喜,脑子里蹦出了一大堆主意,连忙向太子禀道:“罢黜之议虽系番人轻狂无礼,然本朝全以法度责人,不该有所躲避。当令沈公公放开胆子,把涉事者的名字念上一遍,细审其中情形,若有失职之人则罢去,没有就一条条地回驳他。如此行事合情合理,使节纵算想要挑事,也无处非议。”
太子乜了乜柳镇年,见他如雕塑般一动不动,便微微地点起了头,叫沈竟把未念出的名字读出来。
太子之命已下,众人便不敢再发异议,安静地听着沈太监读出名字,浑如当年殿试召对的时节。当说到“礼部尚书鲁之贤”时,鲁尚书瞬间打了一个激灵,紧张地竟然答了一声:“微臣不敢!”引得众人笑出声来。
“兵部尚书,叶永甲。”
“咳咳,”钮远突然发出两声咳嗽,中断了沈竟拉长的声音,“敢问叶兵部做了何事,为什么被西洋人盯上了?望你先解释一番。”
‘让他抢了一步,再等等吧……’宿宗善一掐指头,停住了刚才对人数的计算,焦躁地看向叶永甲。只见那叶兵部面无惧色,大步走出了队列,先向钮远恭敬地行了礼,然后说道:“下官不知彼国有何依据,便将我定为罪人。细细想来,下官不过是将几门大炮往福广运去了,凡事只听朝廷安排,甚至连军费多少、派遣什么官员,都不知情。”
“少在这里推卸责任!”陈同袍突然怒吼一声,引得所有人都回头看去。
“你的意思,是我们吏部管着你们,所以更应该为此负责?”他一皱眉毛,步步逼近上去。
叶永甲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只字未提吏部,怎么引起了大人如此疑心?看来做贼心虚了!”
陈同袍冷笑道:“笑话!我若是做贼,名单上怎么没念出我的名字?分明是你这厮怕了,顾左右而言他!”
叶永甲一摔袖子,瞪圆了眼睛大骂:“陈侍郎,你不要得寸进尺!”
周围的人看他们剑拔弩张的模样,顿时惊慌失措,不少人出来劝架,却劝不住,两人几乎扭打起来;几个大臣只好硬生生地将他们拽开,可叶永甲仍然破口大骂,喋喋不休。
正当柳镇年等人看得疑惑时,忽见高继志叩头禀道:“奉相,夷人欺人太甚,所提条件甚为苛刻,故而引起大臣争端,一时恐不能解决。不如与廉使节商议,看看能否不免大臣,或者仅免几名地方小官充数,以息朝野不平之论。”
钮远本来想借助这次机会推脱罪责,继而敲打朝臣,那曾想有了这么一出变故,极为恼火,连声不允:“高尚书,你也太过天真!现在咱们是谈判,谈判不得讲个你情我愿?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啦?再说了,我也没有答应这个耻辱的请求,不是考虑考虑嘛。”
激出了钮远的这段话,叶永甲赶忙朝着蔡贤卿使了一个眼色;蔡贤卿何等聪明,早就看出了他们是在相互唱一出戏。不得不说,这个计策十分奏效。满朝的公卿们与钮远的想法正相反,他们是希望朝廷能够趁这个机会,将这个令人头疼的条件去掉;谁知钮远一意孤行,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分明是要人替他顶罪。他的那段话更加证实了大家的想法,他们的怒火在心胸中沸腾,但又无可奈何,眼睛里露出的只有绝望的色彩。
然而,此时的宿宗善却眉开眼笑了,他一改方才的急躁,慢声慢气地说道:“奉相,不试一试如何知道他们不乐意呢?万一廉大使节肯应许,我想庙堂上的纷争自然化解。”
钮远并不知道暗里的事,坚定地认为宿宗善只是想和自己争功,露一露头脸罢了,便冷眼一瞥,笑道:“柳丞相叫我们尽力竭智而为,若有办法,钮某岂能不用?宿参政要是有些主意,可以与他说上几句,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