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这一日荣庆堂人多,她在脑中组织好语言才开口:“今年庄子收成还不错,咱们是不是也去看看贵人?听闻宫里几位娘娘的娘家都递帖子进去了。”
贾母正在上头说笑,闻言想起那个自小养在膝下的大孙女,心中一软:“宫中规矩大,咱们也就逢年过节能进去,该去瞧瞧。”
婆媳两个想法没碰到一起,但也算殊途同归,笑着商量要进宫的事。
底下王熙凤笑容淡了几分,趁贾母不注意悄悄出来,问平儿:“前几日庄子上送来的东西,都清点过了?”
“都清点过了,东西不少,年下花用不尽还能剩下些。”
庄子上送来的并不都是银子,还有鸡、鸭、牛、羊、米、面等等,统共五千两左右,年下所有的花销都指着这五千两。不仅有自家吃用,还有招待亲戚、赏赐下人许多用途。
“剩不下了,太太要进宫去看贵人,不多带些怎么行?你先去挑出些来。”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平儿便明白这是让她先去预备一份进宫的礼单,不然等太太去挑,不知又挑出多少来。
家里本来就花银子多,逢年过节更是流水一样打不住,几百几百往外出,这五千两是平儿算过刚好够用还能剩下几百。但现在看来,这个年怕是要过得紧些。
“我这就去,奶奶先进去吧。”
平儿转身出去,王熙凤又回到屋里陪着老太太、太太说笑。
宫女每逢年节都可以见家人,薛姨妈刚见过薛宝钗心情不错,跟着说笑逗趣,一屋子好不热闹。
不一会平儿将备好的礼单送过来,王熙凤看过递给贾母,贾母只扫一眼:“你们两个办事最妥帖,这样就好。”
“老太太信我,我却不敢托大,还是再看过。也等太太看了,我再去收拾。”
见贾母还是不接,王熙凤边笑边越过贾母递给王夫人。
王夫人哪敢接?心中暗恨,面上却带笑:“家里的事你们是做熟了的,总不会出差错。等你收拾好了,再来回我吧。”
“哎,那我就装好了再来给老太太、太太过目。”
又陪着说笑两句,王熙凤才告辞出来,刚走到门口,就见林黛玉远远走来,忙迎上去。
“你怎么出来,风寒好了?前头许多人陪老太太说话,用不着你,快回去躺着吧。”
林黛玉捂着手帕咳两声才道:“我病着原不该来,恐过了病气,但姐姐预备的年礼送来,我总不好躲懒。”
“这就送来了?”
“年下都是各种赏赐,姐姐到底是晚辈,总不能等除夕当赏赐赏来吧?”
“瞧你说的,你姐姐说是赏,也没人敢反驳。”
两人半真半假开着玩笑,又一起回荣庆堂去。
按君臣关系来说,林茈玉送来的东西确实是赏,但她要认这个晚辈,就是给荣国府面子。
贾母听闻果然高兴:“果然是成了家的大人,做事妥帖起来。福晋送了什么来?”
林黛玉没说话,让出身后的画眉来。
画眉本来就是从荣国府出去,又派她回来跑腿,这是把情分直接写在脸上了。贾母笑得脸上褶子都开出花来。
“回老太太的话,福晋备了两份礼单,一份是给家中长辈,一份是给哥儿、姐儿的。”
“小孩子家家互相送些玩意就罢了,哪里就值当写成单子?”贾母高兴,谦虚着说起面子上的客套话来。
画眉双手递上一份折起来的单子,王熙凤接过,将单子双手递给贾母。
贾母拿来打开,却见里面是三份单独的单子,一份给贾母满满当当,两份给贾赦、贾政是一样的。
从血缘辈分上来说,这样送礼完全没问题,但三份中除了贾母是女眷,其他都是给男人。什么意思?这是对女眷不满了?
思绪闪过,贾母的笑容就淡了几分,但并不明显。装作无事地将单子都合上,问画眉:“还有一份呢?”
“那份给哥儿、姐儿,就在外头呢。”
话音落下外头抬进来两个大箱子,直接打开。三春和林黛玉是一样的东西,贾宝玉、贾环、贾琮是一样的东西,巧姐儿和贾兰是一样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单独给迎春的一副棋,给探春的文房四宝,给惜春的十二色颜料。
贾母冷眼扫过,知道这是在说对家里的姊妹们没意见,不止没意见,连她们各自的喜好都记得。
谁又干了蠢事?
面上不显,贾母只问:“福晋可还说什么了?年后回娘家,福晋可有时间回来?”
“今年是贝勒爷开府头一年,又成了亲,要宴请各位爷,怕是没工夫回来。不过福晋说了,等花朝节请姑娘们都去,还说等老太太过寿要回来拜寿呢。”
“哈哈,好。”
那就是生气归生气,但还没到闹掰的程度。
贾母乐呵呵收下礼单,又叫人赏了画眉和来人,等把人都送走了,其他人也各自散去,私下悄悄问林黛玉。
“丫头,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林黛玉低着头,并不回话。
安静片刻,贾母长叹:“她们都瞒着我,你也要瞒着我?果然是看我老了顾不上,都当我不顶事。”
“外祖母!”林黛玉忙制止,抬头看着贾母满头白发,心下不忍。“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之前外祖母替我安排的那位太医不知怎么换了个人来,姐姐听闻我风寒半月未好,大约是在跟我生气呢。”
“太医换了?”贾母的表情有一瞬间扭曲。
病中随意换医、换药都是大忌,她给外孙女安排的太医被换,她怎么不知道?不怪林大丫头闹脾气,已经很留脸面了。
“这是打量我这个老婆子不顶用了。”冷笑两声,贾母呼吸变得急促。
林黛玉忙安抚:“不过是个太医,再换回来就是,若气坏外祖母的身子不值得。我在家里也留不了两年,走了,就好了。”
“胡说!你是敏儿身上掉下来的肉,敏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谁敢赶你走!”
一半是心疼外孙女,一半是恼怒被蒙在鼓里,贾母气得狠了:“你且先回去,把病养好了要紧。这礼单就在我这放着,咱们祖孙俩也不是白白叫人糊弄的!”
寄人篱下最可怜的是没人撑腰,但林黛玉有人撑腰,远处有父母,近处有姐姐,隔着院墙有个弟弟,眼前还有个外祖母。
送走林黛玉,贾母将礼单直接扣下。等晚上贾赦胡混回来,派人将他们夫妻叫来,说林茈玉给他们夫妻备了年礼叫他们带回去。
第二天晚上,再单独把贾政叫去,让他把林茈玉送的年礼带走。
大房叫夫妻两个,二房叫贾政自己,机灵点的人都闻到点不同寻常的味。
然而没等众人胡乱猜测,第三天白天,当着众人贾母叫王夫人:“昨儿晚上我使人去叫你,你怎么没来?”
众人恍然,原来不是贾母没叫,而是王夫人没来。
作为婆母,也作为荣国府的老太君,贾母说叫了,那就是叫了,没叫也是叫了。王夫人咬着牙胡编:“昨儿有些不适睡得早,没想老太太找,是儿媳不是。”
“你如今也不年轻了,身子不适该好好调养,请个太医看看。年下事忙,别再添几件,也别误了进宫给贵人请安。”
一句话看似关心实则连戳好几把刀子,王夫人牙几乎咬碎,但只能起身恭恭敬敬道:“是,劳老太太关心。”
贾母转头和王熙凤说话:“福晋给咱们送了东西,咱们也该送点什么过去。”
“我也正想着呢,只是不知道随什么礼。若以我的身份自是高攀补上,若以老太太的名义,倒是好送。”
“你个鬼精的,惯会用我的名儿。罢罢,你看着安排吧。”
她们说着话,王夫人以为这件事过去了,转身坐下。屁股还没挨到凳子,又听贾母叫:“梅家已经回京了,宝琴丫头的婚事怎么说?你是做娘的,可不能不管不问。”
谁是她的娘,我是宝玉的娘,是宫中贵人的娘!
猛喘两口气,王夫人挤出笑:“前儿听老爷说梅家宴请,就在明日,既是老太太动问,我便请老爷打听打听。”
话出口,王夫人脸色一白。原来刚才的为难都是假象,真正的重点在这。
贾政是个孝子,若是他听闻贾母派人叫她而她敢不去,会是什么反应?今日这些人不过是凑趣看热闹,贾母没想当众打她脸,薛宝琴的婚事也是借口,要她有苦说不出才是真。
她敢换太医,不就是算准林黛玉不肯说?那贾母就要她不能说。
最重要的是,这个哑巴亏她不吃就是顶撞婆母,吃了反而对元春、宝玉都没有影响。她仗着是元春的生母得意,老太太就反过来用元春拿捏她,毕竟打击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她最得意的事情上踩一脚。
过后林黛玉将事情写在信上告诉林茈玉,两人偷偷摸摸分析了两天才分析到位,然后由衷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一个贾政是王夫人在荣国府的依靠,一个元春是王夫人对未来的期盼,还有宝玉是她后半辈子的指望,贾母随便分发个例礼,就可以捏在她的命脉上。
贾母从来都是疼林黛玉的,只不过在原著中林黛玉一个人的分量比不过贾宝玉、元春、贾府内宅和谐加在一起,所以很多事她憋着装聋作哑。但今时不同往日,林如海、贾敏、七阿哥、十二阿哥的分量,足以死死压过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