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丫头们,屋里只剩下她们四人,王熙凤脸上的笑容才收起:“真是好些日子不见,上回咱们这么坐着喝茶,就像在梦里似的。”
“可不是?以前你们都在家,我还嫌你们烦,后来你们都走了,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反倒想念那时候。”李纨摇头叹息,如今贾兰未来有望,她也不装得清心寡欲了。
“往事不可追。”林黛玉笑笑,当年姊妹们饮酒作诗的确高兴,但如今她的日子也不差。
彼此感慨几句,王熙凤先说到正题上:“我们这次回来是上报了的,下个月才回去,只是这一回来,家里竟似是全然变了样。下次考试兰哥儿差不多也要去了吧?等我回去和琏二商量,不如索性把他们都带走。”
李纨忙拒绝:“不可,我好容易问清楚了国子监的事,兰儿总闷在家里,连个正经认识的人都没有,总要去读几年书才好。我也托琮哥儿问过,他们这样的年纪便是考中了也是在翰林院给人使唤,不如先出去见见世面,然后再考试。”
“读书的事我不如你们有见解,你既这样说我就不管了。不过琏二在赈灾的时候办了不少事,京中没什么说辞?”王熙凤看向林茈玉和林黛玉。
林茈玉摇头:“封赏的事不能着急,越着急越是只能得些金银财物,是最没用的。何况琏二哥的功劳应当不大,赏赐几十两金子,不如等一等。”
“山东事情未了,瑾哥儿还没回来,江南那边即便要赏约莫也要等山东之后。”林黛玉接上两句,然后欲言又止。
王熙凤又笑起来:“我在几年在外头什么没见过?你只管说。”
“甄家的事你们知道了吧?万岁爷又抄了两家,都是证据确凿的旧勋人家。”
“和我们什么关系?”王熙凤莫名其妙。
在她身旁的李纨却脸色一白,连忙道:“你是说万岁爷莫非开始清算了?世家大族,依仗功勋和盛宠,做下的祸事不知有多少,也不过是仰仗皇上不追究罢了,一旦追究,谁都跑不掉。”
“我不在这几年,莫非家里……”
“什么这几年,难道你忘了蓉哥儿媳妇下葬的时候,用的是王爷的棺木?”
在外头时间门久了,见过几回民告官,康熙南巡的事也听过,又有甄家在前,此时的王熙凤早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的王熙凤。
何况她现在有儿有女,被李纨一提醒,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两个儿女被牵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那万岁爷若是追究起来,咱们家……”
李纨脸色阴沉:“我也怕这个,总不能叫兰儿断送在亲戚手上。”
两个人互看半晌,然后同时转头,看向林茈玉和林黛玉。
林茈玉慢悠悠端起茶盏:“放心吧,贾家就算获罪,也不到抄家灭族的程度。”
……
没有这么安慰人的。
林黛玉轻咳两声:“所以说,琏二哥的功劳别着急兑换,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家中小辈的保命符。”
长辈们是劝不住的,若能劝住早就劝住了,不必等到今日。只能是往后保全自身,然后为将来的那一日,预备更多筹码。
王熙凤忽然泄气,肩膀都塌下去:“我还等着你琏二哥再立几回功劳,给我请封个诰命当当呢。算了,早知道是痴心妄想。”
李纨没说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屋子外头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然后就听见雪容敲门:“福晋,前头时辰到了。”
林茈玉把端了许久却没喝一口的茶水放下,站起身:“其实两位嫂嫂不必担心,皇上圣明,只要没做过就不必担心被牵连。何况到时候还有我们呢。”
有最后一句,就是个承诺。
李纨和王熙凤交换视线,心中感激已经不是能用话说出来。
走出屋子,四人谁也没再提之前的话,过了二门便能听见前头震耳欲聋地说笑声。
尤氏迎过来:“前头哭着,你们别过去了。”
从丧事贴发出去,到扶灵回金陵,前后数日,该哭的人早哭够了,余下的只是在灵堂上掉几滴泪,然后该叙旧的人叙旧,该说笑的人说笑。
等送到金陵安葬回来,人们差不多便从悲伤中恢复过来。贾敬常年不在家,与亲人间门感情淡薄,人们从他丧事的悲伤中恢复过来应该会更快吧?
林茈玉点点头,拉着林黛玉转身的瞬间门,看见试图从堂上挤出来的贾宝玉。
“林,林……”贾宝玉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从人群中便往外挤,刚走两步就被一只手拉住。
“宝二哥,你干什么去?马上就要时辰,我们都要扶棺。”贾琮面色茫然,手上却用力死死拉着不松开。
“我好像看见林妹妹了?”贾宝玉试图挣脱,眼睛从贾琮身上再移到外头,却看不见那魂牵梦绕的身影,恨不能急得跳起来。“琮哥儿你松开,我要去瞧瞧,我真的看见了。”
进门没一会贾琮就看见胤祐了,他当然知道林茈玉和林黛玉会在这里,所以更不能松手。
“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不能去那边。宝二哥,琏二哥在外头叫你呢。”一只手拉不住就两只手,贾琮硬拖着他往人群中去。
这样耽误片刻,外头更是连丫头的身影都消失不见,贾宝玉想追,却被人团团围住,更被人群挤着退两步,恍惚踩到什么东西。
“哎呦,你这小子不会看路吗?前头就是火盆,你这么着急就要下去?”尤三姐刚在后头骂过贾蓉,心里气性还没消散又被踩一脚,十分不客气。
她的声音娇憨中带着几分恼,尖细却又带着几分痛快,这样的性情在女孩中着实罕见,贾宝玉下意识便停住挣扎转过头,见果然是个美貌女子,顿时哑然。
尤三姐冷哼,眼神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怎么,瞧见姑奶奶我走不动路了?”
“我,我……”贾宝玉红了脸,害羞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个纯情童子。
贾琮一看不好,拉起贾宝玉就走。
尤三姐又哼一声,眼中露出几丝兴味。
旁边尤二姐听见动静走过来,扯扯她:“你做什么呢?”
“瞧见个最会装模作样的男人,呸!”
尤二姐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只拉着她往后退:“凭你有什么脾气,好歹今天别发作,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当然要说,回去定要跟他们好好说说!”
主持祭礼的老者从外面进来,热闹的屋内忽然静下来,尤二姐和尤三姐也停下说话,退到一旁。
“跪——哭——”
等到丧礼完毕,贾蓉等人扶着贾敬的棺椁送回金陵安葬,今日之后,贾家名声还算过得去的人,又少一个。
没有跟着宾客宴饮,林茈玉等人便从宁国府出来,在回贝勒府路上,雪容将马车帘掀开一个小角:“福晋,薛家大爷进京了。”
“哦?好戏要开场了。宁国府的戏不好看,爷要不要看个好看的?”
林茈玉兴致盎然,胤祐挑挑眉:“福晋这么有兴致,当然要看。”
帘子放下,马车慢悠悠回贝勒府,但从队伍中却分出来两个人,往不同方向去。
贾敬扶棺回金陵下葬的当天,薛蟠回京了,没有随从和货物,只有衣衫褴褛和一身伤痕,连马都没有。
幸好梨香院有单独的角门,不用从荣国府大门进,否则他这个模样肯定会被赶出去。
梨香院门打开,开门的婆子大惊失色:“哪里来的花子?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就喊人来赶你!”
“谁是花子?你个老不死的婆子睁开眼睛看清楚,我是你家大爷!”
身上有伤脸上有土,但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还是能分辨出来。那婆子看了又看,半晌一拍大腿:“哎呦不好了,快来人,大爷回来了!”
这一叫,把薛姨妈和赫舍里氏都叫出来。
薛姨妈虽然还是心病,但只要不看见打架就不会气晕,她急切期盼地跑出来,却看见个伤痕累累的叫花子,眼睛一翻差点又晕过去:“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怎么了会变成这样?”
薛蟠憋了半路的委屈终于有地方发泄:“娘,我在外头遇到山贼了。外头有灾情,天杀的山贼都跑到京郊附近,我一个不小心遇见,幸好跑得快,否则命都没了。”
“我的儿啊!”薛姨妈更心疼,哭得上气不接下去。
母子两个抱头痛哭了半晌,赫舍里氏才风姿摇曳地过来:“嚷什么,这不是还没死呢?还不赶紧去收拾干净,脏兮兮在这里站着,也不怕人看笑话?”
死鬼相公不在家,没人跟她打架也没人跟她吵,这段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心,她正盼着薛蟠死在外头她好带着嫁妆和薛家的财产一起改嫁呢。谁料这死鬼居然又活着回来,真是晦气。
薛蟠瞬间门止住哭声:“我在外头险些没了性命,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我若死了你就是克星!”
“克星?”赫舍里氏瞬间门黑脸。“好啊,你死了我是克星,那你爹、妹妹都死了,你娘也是克星!”
“你说什么?”
“我顺着你的话说,难道不是这个理?”
两人果然不合,刚见面就吵架。薛姨妈顾不上晕,赶紧拦在中间门劝:“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来,快别吵了,先叫大夫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