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看过来:“你摇头做什么,想到什么了?”
“想母亲。她远在江南,哪怕明知道她身体有恙咱们也不能去看,若真撑不过这个冬天,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她一程。”
这话说出来,屋子里明显静了一瞬。
父母病逝,儿子是要丁忧回去守孝的,但女儿却没有这个要求,甚至这个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能远远敬上几炷香就算是尽孝了。
林瑾看过来,面露犹豫,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嫁到皇家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若是没有赶在过年期间还好,上奏请个旨意,还能回去看一眼,若是赶在年节,就算林家天塌了,也得先忙完皇家的事再说自家。
按照信上所说,贾敏虽然人还清醒,但明显精神不济,能撑多久全看天意。
胤祐看过来,半晌忽然道:“皇阿玛今年出去了大半年,明年就算要出去也不会在年初,等过完年,我带你回江南。”
“真的?”林茈玉立刻抬头,视线紧盯着他。“不许反悔。”
“这有什么好反悔的?总没有不让人尽孝的道理。”这两年胤祐在康熙面前打的就是父子亲情牌,话从他嘴里说出去,成功率都比别人高两成。
林黛玉看着他们二人,然后转头,目光牢牢盯在胤裪身上,一双眼睛能把人看化。
胤裪叹气:“丢不了你。”
屋内气氛顿时松下来,六人继续说话。
因为林黛玉搬出宫,今年的年前准备虽然比往年多了些,但因为姐妹俩有商有量,反倒比往前更轻松。就连拜年两家都约好了时辰,一起进宫,进宫后暂时分开一个去找戴佳氏,一个去找万琉哈氏,然后再等着碰面。
但是甄英莲的状况明显不好,她挤出个笑脸恭喜林黛玉搬出宫,但这个笑容比哭好看不了多少,反倒是跟在她身边的直郡王府大格格淡淡笑着,一举一动尽是皇家风范。
林茈玉看向林黛玉,眉头一皱:定了?
林黛玉视线下垂:定了。
回想当年赐婚仿佛昨日,但眼下被赐婚的却成了下一辈。
似乎早就预见了自己的命运,直郡王府大格格很是坦然:“额娘嫁进直郡王府多年没有生育子嗣,把我们几个视如己出,但我们到了年纪总要各自成家,今日遇见两位婶母,正要请两位婶母帮着劝劝,额娘比我大不了几岁,也该想想自己。”
“我看着你们长大,你倒跟我说这话。”未出嫁的小姑娘劝庶母生孩子,这不合规矩,甄英莲张嘴要教导,但说了两句就闭上嘴,眼神闪烁。
直郡王府大格格笑笑:“我知道在这京城里能跟额娘说话的人不多,额娘又整日在府中不能出门,如今我大了,也不怕什么话不能说。府里添了弟弟、妹妹,额娘是侧福晋,总要有个亲生的才好。”
“快别说了,叫人听见怎么好?”甄英莲忙将她打断,一转头看见林茈玉和林黛玉两个幼年伙伴,眼眶不觉发红。
大格格说得没错,甄英莲从江南来,京城中没有熟悉的人,后来在直郡王府虽然是侧福晋,有心腹也有人说话,但心腹和朋友不一样。每年也就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她能遇见林家姐妹说说话,但旁边都是人,也说不了几句掏心窝子话。
在这种情景之下,她的情感都寄托在了直郡王和几个孩子身上,可偏偏爱护了多年的孩子要远嫁去蒙古,将她受过的苦再受一遍。她当年进京好歹怀揣着对直郡王的情义,可大格格连这点情义都没有。
“大过年的日子额娘哭什么?其实嫁在哪都一样,你看宫里咸福宫娘娘,还有十福晋不都是远嫁,但也都过得好好的?”经历了幼年丧母,大格格竟比甄英莲还坚强乐观。
这样懂事的孩子谁不心疼?林茈玉左右看看,拉着林黛玉往旁边走两步:“如果我没记错,这几年皇阿玛巡幸塞外,都带着直郡王去了吧?”
“的确,南巡和巡视河道没带着直郡王,但塞外都带着的。”
“你有没有什么特殊感觉?”
“没有,你想干什么?”
“干一件大胆的事!”林茈玉给林黛玉一个坚定的眼神,然后转过身,问甄英莲。“直郡王这几回伴驾巡幸塞外,随行侍奉的是哪位格格?”
好端端怎么问起内宅的事?甄英莲噎了一下,但还是回:“是姚氏,你问她做什么?”
“不是问她,是问她和你关系如何。皇上出巡,皇子伴驾,亦有皇孙随行,更有格格、侍妾侍奉,没有明文规定固山格格不能去吧?大格格可定了抚蒙的人选?”
“还未,不过多半是科尔沁。”甄英莲止住伤心,看看林茈玉再看看大格格,思索半晌后眼神逐渐坚定。“古有榜下捉婿、绣球招亲,格格要见一见未来额驸,也是常理。”
这回懵的变成了大格格:“你们说什么?”
众所周知,被宠着长大的孩子胆子大,甄英莲在京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当了几年侧福晋,但在进京之前,她也是被甄士隐夫妇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要星星不给月亮。
被京城的规矩压着,她险些忘了当年在家撒娇耍赖的模样,如今被林茈玉一提,仿佛忽然就有了活力。
“王爷对福晋留下的几个孩子都十分宠爱,若我求情他必定会答应,只恐皇上那里不好说。届时若不成,我再想法子。”甄英莲看着还没回过神的大格格,眼睛久违地透着亮光。
过年期间按照规矩,直郡王是要歇在嫡福晋那里的,等过了初五诸事完毕,甄英莲直接找到书房去,说出了请王爷下次去塞外带上大格格的要求。
其实真的没有哪条规定说出行只能带阿哥不能带格格,但似乎所有人都默认姑娘家应该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就算远嫁蒙古也应该盖着盖头盲婚哑嫁过去,或者是蒙古那边派人来将格格迎走,婚前能见几面都不容易,更别说是相识相知。
甄英莲不是个蠢笨的女人,但她自来都以温柔和顺的一面示人,提出如此大胆的要求还是头一次。
直郡王从书信中抬起头,眼中是明显的诧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大格格早晚要到蒙古去,早去一日晚去一日有何差别?何况听闻草原儿女纵马驰骋不输男儿,咱们家的大格格难道见不得人?”这话不仅不温柔和顺,甚至还有些咄咄逼人。
胤褆直勾勾看着她,忽然大笑:“这话说得好,我家的格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能娶我家格格,是他们的福气。待皇阿玛再次出巡,本王就把大格格带上,也让他们看看什么叫虎父无犬女。”
纵马驰骋军功累累的直郡王,她的女儿可不是养在温室里裹小脚的女人。
甄英莲憋在胸口的气吐出来,半晌才挪得动脚,行礼出去。
却不知她刚出去,原本只有胤褆一人的书房就冒出另一个人:“王爷,侧福晋对几个格格是真心的。”
“爷知道。”胤褆搓搓手指,低头看着桌面发愣。
他其实不喜欢家里有很多孩子,除了大福晋留下的孩子,他一个都不想要。但多年无所出已经引得康熙不满,他这才让后院又添了几个,如今继福晋已经又生了嫡子,等侧福晋也生一个,应付应付康熙就算了。
长舒口气,他想着甄英莲方才说的话,脑海中浮现出大格格那张与大福晋有五分相似的脸,眸色阴沉的看着桌面。
冒出来的人又缩回角落里,屏风后的阴影正好挡住他的身子,如果不是他自己走出来,很难发现。
而甄英莲得到胤褆保证后,又给林茈玉送了个信,说到时若康熙不允许,还请七贝勒帮忙说两句好话。
林茈玉把信拿到胤祐面前:“瞧瞧,如今谁不知道你七贝勒在皇阿玛跟前说得上话?”
胤祐瞥两眼:“你还真是什么主意都敢出。”
“那又如何?天大地大皇上最大,只要皇上同意了,就不算馊主意。”反正每次随行的宫女、侍妾一大堆,又不全是男人。林茈玉把信随手撕掉,丢进炭火炉子里。
年节很快过完,今年的雪却一直不停,大有出了正月都银装素裹的意思。江南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林瑾过完了年假,早早回山东上班去。
直到二月中旬的某一个夜晚,林茈玉照常洗漱入睡,却在梦中看到幼年的林黛玉。
小小的孩童不足大人腿高,却趴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屋子里奶娘、丫头无不掩面哭泣。
猛地惊醒,林茈玉把胤祐晃起来:“我母亲不成了,给瑾哥儿送信去。”
胤祐迷迷糊糊眼睛都没睁开:“大晚上往哪送信?你做噩梦了?”
“不是梦。”心脏还在狂跳,解释也无从张口,林茈玉干脆从床上下来。“雪容,叫外头的人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明天一早就开始收拾东西,等江南的信一来立刻准备启程。”
半屋子人都被折腾起来,胤祐被迫坐起来:“你感觉不好?”
“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