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这里,于谦才开口说话。
“我二十三岁中进士,踏入仕途。二十八岁随先帝征讨汉王。三十二岁受先帝看重,拔选为兵部右侍郎。”
“这些年,我去过江西,走过河南、山西。我见过百姓无数,知道为官不仁,下辖的百姓过得会有多苦。清楚农事重要,生活不易。我见过蒸蒸日上的大明……”
于谦转身,看向跟着他的姜烟:“姜姑娘,你明白我为什么宁愿不想当这个力挽狂澜的人吗?”
见过最好的大明。
却又让他看见最不堪的大明。
看到四代君王的心血毁于一旦。
看到朝堂上竟然有人要放弃国祚,主张南迁。
“那些百姓,他们只想好好的过日子。做巡抚的那些年,我做的那些不过是为官者该做的。可后来,王振害我,他们却联名上书。”
姜烟看到,于谦的眼睛红了。
随后,他抬手遮住眉眼,口中却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那个被俘虏的帝王:“为什么要他们这般担惊受怕的活着?”
“战前我与邝埜就劝过皇上不必亲征。偏偏王振那等小人一说,皇上就听了。邝埜战死,我得留着!留在京师!”
于谦放下手,快步走向在德胜门。
去往德胜门的这一路,姜烟追在后面,却好像看到了这短短几个月时间,从中秋月圆的土木堡之变,到南迁争议,将王振一族抄家,最后拥立郕王登基为帝。
之后,惨烈的北京保卫战开始了。
于谦力排众议,起用兵败下狱的石亨,发动京城军民去往通州取粮。
这五日,战火纷飞。
整个京师都充斥着炮声、□□的声音、还有战死的将士亲友的悲戚。
直到第六天,也先占不到任何便宜,手中的朱祁镇也早已成了一张废牌,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兵,一路劫掠退出紫荆关。
于谦站在德胜门上,看着远去的瓦剌军队,露出了这五天来第一个笑。
“赢了。”于谦抬头看充斥着烟尘的天空,缓缓吐出一口气。
可他的身边,是不知何时倒下,早已没了气息的普通士兵。
他保住了国祚。
却保不住这些人的命。
于谦疲惫的抬头看姜烟,笑着笑着便沉默下来。
这场仗,原本是没必要的。
若是当日太上皇肯接纳他们的建议,不出兵亲征,纵然有战败,却也不至于如此惨烈。
京城尚且如此。
被瓦剌马蹄踏过的地方又会如何?
于谦想都不敢想。
他靠着城墙缓缓坐下,双手用力的搓了搓脸。
目光看着的方向,是皇宫。
尽管登位匆忙,如今的这位皇上虽没有如先帝那般的雄心壮志,却也能当好一个守成之君。
于谦收拾疲惫,尽心辅佐。
“累吗?”姜烟看着他日以继夜的伏案桌前。
自保卫战后五十二岁的于谦像是老了十岁。
起初他还会打理这些白发,让自己显得年轻一些。
可后来藏起白发的时间也没有了。
他愈发苍老。
“尚好。”于谦笑笑,眼中的确没有疲惫。
“你后悔迎回朱祁镇吗?”姜烟坐在他对面,周遭时间飞速流过,眼前的于谦也逐渐苍老。
于谦摇头:“那是先帝血脉,怎可留在瓦剌受辱?我受先帝器重,若非先帝不会有我今日。更何况,皇位已定,更该迎回太上皇。”
姜烟嗓子堵得慌,张嘴却不知怎么说。
皇位已定。
真的如此吗?
被俘虏的朱祁镇被困瓦剌一年后,回来了。
景泰帝将其困在南宫。
皇上和太上皇都在不安的环境中度过了七年。
这七年来,景泰帝也挣扎过。
九五之尊的位置,谁也不想就这么放弃。
更何况,他既然已经坐上,若是再退下同样会成为曾经的兄长,如今的太上皇的眼中刺。
如此,他不如将皇位留给自己的儿子。
可天不遂人愿。
景泰帝唯一的儿子当上太子一年便去世。
不等他再做出任何准备,景泰帝也病了。
从前在保卫战中,被于谦力排众议起用的石亨,却勾结曹吉祥、徐有贞等人,趁夜撞开南宫大门,迎出朱祁镇。
太阳升起,可姜烟却觉得长夜未明。
朱祁镇复位当日便传旨逮捕兵部尚书于谦。
复位第七日,于谦以谋逆罪被押往崇文门外处死。
正月二十三日的北平城,白雾浓得散不开。
姜烟只看见白雾中,于谦一步步走过他熟悉的大街。
那家的布料,好看又实惠,老板做生意厉害,会多给些碎布做添头。
那家的酒,老板暗中掺水,还以为大家喝不出来,难怪生意差得很。
可惜他不能再吃一碗阳春面。
白雾被热血染红,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一腔热诚忠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