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学过很多知识,见过很多道理,掌握很多技能,但唯有和解……我不会,也不想去学。”
祈行夜向后仰身,抬首看向天空,轻笑:“就算以前的痛苦已经过去,但它是真实存在过的,并不能因为现在我的正常和愈合,就说它不曾来过。”
“我不想靠时间来愈合。我想要铭记。”
“忘记是可耻的逃避。和解也是。”
秦伟伟定定看着祈行夜,良久,他轻叹:“那你现在呢,找到了吗?”
“在路上了。”
祈行夜歪了歪头,笑容灿烂清澈:“一直在路上呢,不是吗?”
秦伟伟摇了摇头:“就算我不认同,你也不会放弃,对吧。”
“嗯,老师真了解我。”
祈行夜:“不过我更相信,老师正因为是我的知己,所以才不会让我放弃。”
“所以老师,我想要知道,调查局和京城大学民俗学系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旧案件。”
在很久之前,调查学院还没有建立之前,调查局的一切还没有走上正轨,没有如今繁多的制度,也没有商南明之前,调查局是如何运转的?
祈行夜清楚,不论档案的书面上公文如何克制理性,但当事件真实发生的时候,都是人在执行。
没有人的调查局,没有意义。
早期,没有调查官。
那谁来充当“调查官”这个角色?
“是我。”
秦伟伟垂眼,看着自己手掌上一直蔓延到袖子下面的伤疤,出神时,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危险岁月。
“京城大学,民俗学凋零,人才大量流失,断层严重。老先生们逐渐死亡,愿意投身这个专业的年轻人,却越来越少,即便有人报考,也会在毕业后离开民俗领域。”
秦伟伟淡淡道:“那时,我临危受命,成为京城大学民俗学讲师,试图为民俗学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探索新的发展方向。”
作为冷门学系,每年能批给民俗学的预算少得可怜。人越少,预算越少,越破烂,人就越少。
陷入无休止的恶性循环。
没有人愿意接手这个无利可图的烂摊子。
只有年轻时的秦伟伟,青年一腔热血,想要重振辉光。
他主动跑到各个单位门口寻求合作,满京城只要是门口挂着牌子的,他都愿意去试一试,从门卫一直聊到研究员,厚脸皮跟在主任到局长身后细数与民
俗学系合作的好处。
被秦伟伟聊了一个月硬是聊成朋友的航天局无奈,说我这是搞太空的,你和我讲也没有用啊,外太空能有什么民俗?
秦伟伟一本正经:自古以来,外太空就是我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银河嘛,和黄河并称母亲河。
航天局:…………
虽然合作没能达成,但秦伟伟的名字很快就在小圈子里流传开来,半个京城的官方机构都知道,有个叫秦伟伟的年轻人,能吃苦又有恒心。
这个名字,也因此落进了林不之的耳朵里。
1999年,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在普通人不曾得知的另一面,世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污染悄然覆盖。
山南地区接二连三发生的污染事件愈演愈烈,已经严重影响了当地民众的生命安全。
在“逃犯行凶”的书面记录之下,是前赴后继奔赴第一线又死亡的士兵和道长。
年轻的林不之作为925事件特殊调查小组一员,也开始了行动。
当时的秦伟伟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他代表京城大学民俗学系,频繁接触林不之和相关道观寺庙,力证民俗学系可以在925事件中发挥作用。
凭着扎实的学识和过人的口才,秦伟伟很快被准许与特殊调查小组一起行动,与林不之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挚友,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在那之后,民俗学系频繁与调查小组进行合作,同时也逐步打开了与其他机构学院的合作渠道。
一时间,原本没落而无人问津的学系,竟大有朝阳初升之势,在京城大学和国内民俗学领域,一时风头无两。
任是谁见了那时翩翩倜傥的秦伟伟,都要赞一句年少有为,前途无限。
但这种迅猛势头,却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秦伟伟主动结束了与林不之的合作,彻底与调查局割裂,回到京城大学,安心教书。
对那段人生经历,秦伟伟更是闭口不言,掩盖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幻梦一般。他也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学校园里平凡的教授。
被打碎的理想,掩埋的青春和岁月。
秦伟伟迅速衰老,圆滑,无人时的沉默。
祈行夜还在京城大学的时候,就曾试着寻找秦伟伟那段被他自己亲手掩埋的年轻岁月。
一位京城大学的老教授告诉他,很多年前,自己曾在某个凌晨,看到疲惫归来的秦伟伟。
那时,明明还年轻的秦伟伟风尘仆仆,一身伤痕,血迹干涸,眼神疲惫无光的死寂,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人,几乎一夜之间鬓发苍苍,失去了那股敢与天挣命的精气神,垮塌下来。
那天之后,秦伟伟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出现在京城大学众人眼前时,秦伟伟已经和如今的模样相似,笑呵呵处事成熟的系主任。
日子仍在继续。
只是被打碎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
遗失在了某个夜晚。
不论祈行夜如何旁敲侧击,四处寻找,至今也始终没能得知秦伟伟年轻时的全貌。
似乎留给他的,只有眼前这个经常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吱哇乱叫,偶尔吹牛嘚瑟的中年人。
“你老师我啊……得到过很多,也失去过很多。”
秦伟伟半托着脸庞,笑着道:“与旁人相比,经历过太多,连档案也要厚很多。可惜,我的档案里,可能大部分都与调查局有关。”
他惆怅感慨:“想抹除都抹不平的痕迹。”
祈行夜点头:“感情破裂还没办法离婚。”
“…………”
秦伟伟那点小感慨,“啪!”,碎了。
他转头,无语:“你可以不说话,好好的人怎么就长了张嘴。”
祈行夜笑嘻嘻侧眸看去:“既然这么讨厌我,那就赶快打发我走啊,伟伟。”
秦伟伟翻了个白眼,拽着他起身:“走走走,赶紧走!拿了东西就滚,没事别再来烦我了知道吗?”
祈行夜猛扑过去,双臂抱住秦伟伟的肩膀重重压下去,大狗狗一般挂在他身上。
“那怎么行!我这么孝顺的学生——我可是等着给你养老送终呢伟伟,没听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
“我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滚!”
秦伟伟咆哮。
但不管怎么挣扎就是挣脱不了。
像被过分热情的狗狗一把抱住,力量压制,动弹不得,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在背着一座泰山走路,颤巍巍差点没摔到地上去。
秦伟伟眼神死。
“……我现在说不认识你来来得及吗,好想申请解除师徒关系。”
祈行夜笑眯眯:“离不了!”
作为老师,人生最可怕的噩梦是什么?
秦伟伟抢答:祈行夜!祈行夜!!!
离开京城大学时,已经红霞满天。
金红粉紫洋洋洒洒落下来,温柔了百年古建的中正冷硬,亭台楼阁的红与绿,黄与蓝,都融化在温柔晚霞中。
秦伟伟嘴上说着讨厌祈行夜,却还是送他出了校门。
长街并肩,脚步轻轻。
“就送到这吧。”
祈行夜在大门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秦伟伟。
那张俊颜也在晚霞中柔和了肃杀凌厉,盈盈笑意灿烂。
“别担心,伟伟,我会活着回来看你的——每一次都是。我还等着送你走给你哭丧呢,不会死你前面的。”
不知道你是为什么离开的调查局,但你最担心和厌恶的死亡……我不会将被留下的痛苦带给你。
秦伟伟神情复杂,他动了动唇瓣,还是问:“确定了吗,人生,就是调查局了吗?”
“不要像我一样,后悔时,更痛。”
“不论什么样的痛苦,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伟伟。我不会否认自己的一部分。”
祈行夜笑容灿烂,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秦伟伟注视着他的背影良久,直到他已经走出很远,却忽然追了上来。
递给他一张写着电话和姓名的纸条。
祈行夜:“?”
他纳闷抬头问:“你的老情人?”
“呸!你老师我洁身自好,不要污蔑我!”
秦伟伟气呼呼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指了指纸条:“一位朋友,之前在t国那边做降头师,退休后定居在西南那边,前几天和我打电话求助。”
“本来想让西南那边认识的科考小队帮着去看看的,但我听他说的……”
秦伟伟皱了下眉:“不像是普通的鬼怪反噬作乱,倒像是污染事件。”
“你要是不忙,去看看。”
祈行夜又看了眼那张纸条,点点头应了下来:“好。”
“不过伟伟,你怎么不自己去和调查局说?”
他好奇:“你又不是普通人,不知道调查局的门朝哪开,需要通过外围专员呈递污染消息。直接给林不之打个电话不就好了?”
还是调查局局长。
可谓是直接“上达天听”。
秦伟伟翻了个白眼,倔强:“我不。”
祈行夜一副“我懂,不用再说”的表情点点头。
反而让秦伟伟心中一咯噔,产生了不好的预感,连忙伸手去拽他:“等等,你想什么坏事呢?”
“不管你在想什么,都不是那
回事!住脑,给我住脑!”
“害羞了哦哦哦!”
祈行夜笑嘻嘻:“一看就知道,和林局长多年老情人分手,抹不开面子?是不是分手时还说过老死不相往来这类的,准备学古墓派和王重阳?”
他啧啧:“秦小龙女。”
秦伟伟:“啊啊啊啊!!好恶心!你不要说了,滚,赶紧立刻现在就滚!”
他气得一脚踹过去:“滚!不要再回来了,你就当你老师我死了吧!”
祈行夜敏捷一侧身,半片衣角没让秦伟伟挨到,更是气得他顾不上是在校门口,追着自己这个逆徒打。
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等祈行夜回侦探社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
他单手插兜,踩着月色悠闲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还不等走到侦探社门口,就忽然听到小院里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声音已经被惊得变了调。
但仔细听,还能听出来,是熟人……
“龟龟?”
祈行夜站在大门处往院子里望,纳闷:“你怎么来了?”
他身披一身月色辉光,身姿修长挺拔。
院子里的李龟龟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救世主,哭得一脸鼻涕眼泪,连滚带爬的拖着自己那条瘸腿扑向他,颤巍巍指着院子里的柳树:“鬼,你家有鬼啊祈老板!”
祈行夜纳闷:“?不是一直都有吗,这还用问?要是她哪天没在才是奇怪。”
他抬眸看去,就见女鬼站在院子黑暗的角落里,幽幽向他咧开一个阴险笑容。
李龟龟更是被吓得痛哭流涕:“嗷嗷!”
祈行夜:“…………”
听过乌龟的叫声吗?今天也算是长见识了。
他无奈,一把将抱着自己大腿,还把鼻涕眼泪都蹭自己衣服上的李龟龟拎了起来。
“大壮姐姐,咱能收敛点吗?他都这么倒霉了,你还吓他。”
祈行夜:“万一吓死了算谁的,我可没钱赔。”
女鬼翻了个白眼:“我就从身后拍了拍他肩膀,谁能想到他这么胆小,怪我?”
祈行夜无语:“姐姐,谁被鬼从身后拍一下都会被吓死的好吗?”
他从口袋中掏手帕给李龟龟擦眼泪,手指无意间碰到了刚刚秦伟伟给他的枝条。
祈行夜愣了下,唇边勾起笑意,看向女鬼:“姐姐,有兴趣出个差吗?”
女鬼警惕:“我怎么觉得你这笑容不怀好意?”
祈行夜笑眯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