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行夜察觉自己身后的脚步声没有跟上来,纳闷回头看去,就见菲利普斯神情复杂僵立在原地。
“怎么?”
他歪了歪头,轻声询问:“你看到什么了?”
菲利普斯动了动唇瓣,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事。”
他从尸体中艰难拔出脚,走向祈行夜的方向,留下一路血色脚印。
看似平静的神情。
可略微踉跄的步伐,还是暴露了他。
祈行夜越过菲利普斯向门边尸骸看去,眼眸逐渐幽深,心下了然。
菲利普斯也看到了祈行夜的眼神。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入行这么多年,竟然还会像年轻实习生一
样,见笑了。”
祈行夜收回视线,轻笑:“因为你是人啊,菲利普斯。”
“只要是人,看到同类死亡,知道他们与自己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或许,某一天还曾在街角与他擦肩而过,曾经有过偶然的短暂相遇……怎么会无动于衷?”
实验室里一片安静。
只能听到祈行夜的声音,轻轻回荡。
“说明你还是人,还没有将生命视为数字。”
他笑着眨眨眼,道:“有情感也不是坏事,菲利普斯——虽然我知道你们特工局和调查局一样,都强调不允许在污染案里掺杂情绪。”
“菲利普斯,悲伤要适度。”
祈行夜的笑容渐冷:“污染物,一直都没有出现。”
除了那个像闻到了新鲜血腥味的鲨鱼,没忍住而冲了出来的的b级污染物之外。
整个实验室,都是陷入了没有生命的荒野。
看不见还活着的人。
但也没有污染物。
祈行夜落下的每一步,越发的谨慎。
越向实验室深处走,从廊桥上透过来的光就越微弱,而尸体和血腥气,却越发惊心动魄。
有的实验员在逃跑途中被撕碎,肠子内脏散落一地,白大褂滴答,殷红向黑。
有的连稍微完整的尸块都不剩,被碾碎成一滩烂肉,糊在铁丝网上又被大力挤压,像猪肉摊上被剁碎的肉馅。
眼珠碎裂成两半,在铁丝网上摇摇欲坠。
菲利普斯在黑暗中视物艰难,没看到铁丝网上的碎肉,被眼珠蹭过脸颊一阵阴冷。
他下意识抬手去擦,看清手指上的是什么时,顿时面如菜色,连连滚动喉结,强行压下反胃。
祈行夜手中手电筒晃动,只能看清一小块空间。
像是茫茫海洋上的孤岛。
四周皆是不可被探知的黑暗。
与藏匿于黑暗,悄无声息靠近的危险。
祈行夜脸上彻底没了笑意,沉下的眉眼冰冷,握住手电筒的手掌用力到指骨泛白,几乎要捏碎。
……这简直,就是大型的屠宰现场。
人类的一万种死亡图鉴。
曾经自以为是上帝的傲慢,被死亡和恐惧彻底碾碎。
实验台前曾高高在上的实验员,现在都像是猪仔般毫不留情宰杀,脑浆涂抹一地。
“这真是……”
菲利普斯轻声叹息:“曾经被大律师团保护着,不让任何人得以窥探的秘密实验室,现在却变成这样,被死亡肆意入侵。如果当年这家公司官司失败,被fbi强制管控,或许,这些实验员现在还好好活着。”
从顶尖学校毕业,满怀壮志以为能大施拳脚。
现在却手脚散落各处,拼都拼不起来。
“不是意外。”
祈行夜忽然轻声说。
菲利普斯:“嗯?”
祈行夜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语气更加确定:“实验室的屠戮,不是意外。”
“在出事之前,实验室已经通知了所有人,已经开始了撤退。但是,撤退途中出了意外。”
祈行夜垂眼,看向自己身边的办公桌。
碎纸机里塞得满满当当,被纸屑卡住。
垃圾桶里还残留着一团没能彻底烧毁的焦黑,焦边的纸张上还勉强能辨认出零星字句。
“绝密”。
散发着刺鼻的化学试剂气味。
而这不知属于谁的办公桌上,相框,笔记本,随身电脑……都被拿走,凌乱中显得空荡。
“他们知道污染物要被释放,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祈行夜转身看向菲利普斯:“但是所有人都没能走得了。”
要么真的是撤退途中出现了问题。
预计被释放的污染物提前出笼,在外逃之前,撕碎了所有人。
要么……下达命令的人,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
“怎样才能保管秘密?”
祈行夜轻声问。
菲利普斯一瞬间脸色难看,抿唇欲怒。
“一个知情者都没有,全部封口。”
秘密自然也就不会被泄露。
即便菲利普斯自认看过足够多的污染案件,其中触目惊心的不仅是可怖怪物,更是人类本身。
但在这一刻,他还是对名为“人”的,自己的同类,感到深深的失望。
“菲利普斯,污染物还没有被找到。从b到e级……我们只能预先假定,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实验室能容纳数量上限的污染物。”
祈行夜比菲利普斯更快恢复镇定,已经转身去摸索寻找实验室构造。
实验室是悬镜集团承建。
即便是不同的建筑师和设计图纸,但同一家公司,总有些一脉相承的习惯,就像公司的“指纹”,惯性的沿用一部分从前的方案。
在国内的cc2799案件中,曾涉及到明镜台,后来在云省山林时也见过悬镜集团的图标。
为证清白,悬镜集团积极配合,大方开放了保密档案室,任由调查局取用过往案例项目。
那时,祈行夜熬了几个通宵,看完了与云省山林相似的大量实验室承建资料几百万字。
即便他自己本人不在意,但也已经下意识的摸索出了规律,知道这类设施的布局习惯。
没费多少时间,祈行夜已经找到了实验室总开关。
“人为关闭的。”
他皱了下眉:“不仅是实验室所有分区的供电,包括一百多条分线水电网络通讯,锅炉房设备运行,发电机,水处理过滤,空气循环过滤……所有实验室运行需要的系统,全部被人为关停。”
如果只是关闭电源,似乎并没有问题。
就算是普通人离开家门时,也会知道要检查一遍开关。
可问题在于——这所秘密实验室,身处于几十米之下的地底。
在这个深度,封闭式的实验室绝无可能可以自行获取氧气。
这里所有人员赖以生存的氧气,都来自于空气循环过滤系统。关闭它,就等于将实验室扔进了真空状态。
从生存源头,杀死了整个实验室的人。
确保万无一失。
对视的那一瞬间,祈行夜和菲利普斯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沉重。
当所有人都聚焦于地铁站的五百人惨死,在地下,同样有一场屠戮,冰冷而准确的收割着所有人的性命,进行得悄无声息。
如果不是祈行夜发现了异常,这处实验室也会就此深埋地底,等若干年后,甚至几十年之后,才会因某些意外,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到那时,所有曾经是加害者,而如今的受害者的人们,都已经枯骨黄土。
再无人能得知,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菲利普斯也被祈行夜的情绪所感染,垂在身侧的手掌逐渐紧握成拳,心下怒意翻滚。
祈行夜却出乎意料的,到达极致的情绪只剩下了一片平静。
他很想知道,拥有这间实验室,下达了屠杀命令,站在衔尾蛇的阴影之中的,究竟是谁。
调查局。
或者说,全世界所有污染调查机构,所有愿意为生存而努力的人类……
他们所有人,共同的敌人。
究竟是谁?
“啪!”
实验室开关被渐次打开。
发电机的轰鸣重新响起,头顶灯光闪烁跳动了几下,再次恢复光明。
实验室各处逐渐开始运转,恢复了往日的运作。
祈行夜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
在黑暗中时间太久,一时间难以适应光明。
他颤了颤眼睫,缓缓抬头看向前方。
下一秒,瞳孔紧缩。
……正对着他的墙壁里,镶嵌着一颗人头。
像是恶搞趣味的艺术创作,人类的身躯半埋在墙体中,穿墙而过却凝固其中,被石膏粉灰裹得雪白。
表情定格在最后的狰狞上。
白色糊满了眼珠,又顺着眼眶流淌向下,封住了口鼻。
仿佛只是一具石膏像。
可那双眼睛……
一行血泪,顺着赤红眼眶滑过脸颊。
滴答。
滴答……
染红了雪白墙壁。
那具石膏像一般的尸体与墙壁彻底融为一体,在黑暗中难以被发现,只剩下或轻或重的灰色黑色,连个轮廓都看不到。
直到打开灯,恢复光明,才发现原来在黑暗中,始终都有这样的存在,一直都在注视着他们。
从他们踏入实验室的那一刻开始。
却没有人发现它的存在。
祈行夜稍微回想,顿觉脊背发冷。
“祈?”
菲利普斯没看到被祈行夜挡住的人脸,只看到他半蹲在墙壁前的僵硬。
他狐疑靠近,视线缓缓越过祈行夜的肩膀。
墙壁上的人脸,在视野中清晰。
菲利普斯惊愕:“这……”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被墙壁吞噬的人。”
祈行夜视线死死注视着眼前人脸,声音低沉:“衔尾蛇。”
又是衔尾蛇!
不论是在国内时祈行夜经手的几起污染案,还是刚刚在地下管道中抓住的污染物,抑或是眼前的古怪尸骸。
这所有污染物,都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
衔尾蛇。
被衔尾蛇晶体孕育而成的人造污染物,在侵吞这个世界与生命。
祈行夜如临大敌,肌肉紧绷。
cc2799污染案件,由一个搬尸工一瞬间的动摇,最终酿就的灾难。
死在那其中的调查局专员,普通人……一切,都起源于一颗小小的,被误以为是珍贵宝石的衔尾蛇晶体。
以污染源头被祈行夜杀死为结局。
或许,能杀死第一次,就能杀死第二次。
但那时是调查局上下通力合作,更有厉鬼相助,商南明也在他身边。
天时地利人和。1
可现在,只有祈行夜独身一人。
女鬼远在国内,商南明镇守后方。
他能够信任的,托付生命的搭档,不在他身边。
只有一个无法全然信任的菲利普斯……
“祈。”
菲利普斯忽然严肃提醒:“墙壁里的人头……眨了眼睛。他在,呼吸。”
还活着?
不。
没有人被困在石膏和水泥中如此之久,还能幸存。
那是——污染物。
“小心墙壁!”
祈行夜猛然暴喝,疾速向后退开。
“墙壁吃人,不要信任你身边的所有建筑,不要被蛊惑!”
话音落下的瞬间,祈行夜已经双手向后,利落从腰后拔出双枪,飞快向墙壁上的人头射击。
数发连射,精准命中,枪枪爆头。
石膏人头不等移动,很快就血肉模糊。
可无论是祈行夜还是菲利普斯,都不敢就此停歇。
伸出墙壁的人头已经变成一团烂肉,鲜血顺着白墙流淌满地。
但是墙壁……
墙壁,活了。
咕噜,咕噜……缓慢而无声的蠕动。
整面白墙都像是海面般波涛起伏,仿佛是醉酒之人的奇诡视觉,或是中毒后对世界的错乱美感。
墙壁不再是墙壁,而是硕大的人头,地板不再是地板,而是一双双从地底伸出来的惨白骸骨,纵横交织着的手掌骨在脚下抓挠向自己。
大脑对世界的认知与眼前的视觉产生强烈对冲,无法辨认出自己究竟是在真正的现实还是噩梦,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思考到极致仍旧无法得出答案的大脑停止运行,思维错乱,乱糟糟混杂成一团。
像是弦线崩断后的疯狂,精神病人的狂妄幻想,将死之人最后的歇斯底里。
……天旋地转。
连同地面与天花板,目之所及的所有空间,都像是拥有了生命般,在向祈行夜涌来。
纯白的空间从四面八方倾倒合拢,压缩空气,阻碍路途。
不论祈行夜如何左冲右突试图凿开一个突破口,都无法从纯白中脱离。
虚幻的,空洞的。
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形状,只剩下了世界与生命的最初。
相传,那里最开始,只有一片混沌。
所有颜色,都交汇在纯白的一点。
那里是世界与世界的链接,梦与梦的圈套。
二维与三维,不再泾渭分明。
祈行夜挥刀向纯白,却如抽刀断水。
他眼睁睁的看到污染物已经被砸碎的头颅,就出现在自己刀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更近一步。
……三维的人,如何伤害二维的怪物?
可二维的怪物,却狞笑着伸出手,抓住了祈行夜的脚踝。
冰冷阴森。
菲利普斯一转头,就看到祈行夜被墙壁的纯白包裹,迅速吞噬。
他目眦欲裂,拼了命的冲上去:“祈行夜!”
不能让祈行夜死,绝对要把祈行夜救回来。
菲利普斯只抓住了祈行夜的一片衣角,想要将他拽回真正的世界,却徒劳无功。
下一秒,白色蔓延。
“滋啦,滋啦滋……”
灯泡闪了闪。
冷白灯光下,墙壁洁白平整。
实验室,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