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年之事起疑的,不止是余荼,还有祈行夜本身。
父母双亡那一年,祈行夜七岁,完全没有能力去探究与证明,就算他提出疑问,也没有人会听一个七岁孩子的声音。
小祈行夜对世界尚不了解,但他却本能察觉到了不对。
太快了。
从父母出车祸,到焚化下葬,不过短短一天。甚至没有人到停尸房去认领尸体,辨认面容。
甚至在那个尚且以土葬为主流,火化还被大多数人认为是灰飞烟灭,不得转世投胎的年代,所有人都毫无疑义的烧了父母的尸体。
这样急匆匆赶时间,就像是在迫不及待掩埋什么事情一样。
即便小祈行夜提出问题,亲戚们也没人在意。
本来就不是多来往的。
再说祈行夜父母两人,是从鸡窝里飞出去的凤凰,是当年罕见珍贵的大学生,长得也好,平日里待人接物文质彬彬,温温柔柔的,和他们这些亲戚简直不是同样的种群,站在那对夫妇身边都会让他们黯然失色。
平日里亲戚们就不喜欢祈氏夫妇,得知他们死讯时别说悲伤,反而松了口气,隐隐有些高兴。
看吧,只有他们这样的才是正常的,才能活得久。像那对夫妇一样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死的都早。他们也不是没能力考大学嘛,主要是不想变成短命鬼。
小祈行夜的声音,也被顺理成章的忽略。
等他长得再大些,脱离了亲戚们所谓的“监护”,便自己去了父母坟前,趁夜色挖开了坟墓。
但是坟墓里空空如也,连个骨灰坛也没有。
反而是欲盖弥彰的放了两口空棺材。
不知是想要骗谁。
如果祈行夜愚笨痴傻一点,没那么认真执着,或许,这件事也就真的这么过去了。
毕竟斯人已逝,再追问又能怎样?
可,他是祈行夜。
从来不愿就此作罢,稀里糊涂囵囤苟活。
那天夜晚,月亮血红。
少年的祈行夜垂眼在父母坟前坐了一夜,听山风呜咽,从坟地里穿过。
天亮时,他填埋好坟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有愤怒,也没有冲到那个小城市的哪个机构门前质问。
只是消失得无声无息。
从那之后,那座城市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他。
不过,那座城里,也没有人爱他,在意他的失踪。
生活照旧,日升月落就是一天。
就连会在茶余饭后说起的那场车祸,也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褪色,有新的更刺激的新闻取代,很快就被彻底遗忘。
只有祈行夜记得。
始终记得被压制的愤怒与疑惑,并发誓一定要找出真相。
所以他北上,一步一个台阶。从偏僻小城里父母双亡流落街头的小可怜,到顶级学府声名赫赫的明日之星。
街头巷尾,三教九流。祈行夜一个接一个线索的查找下去,最后,他查到了一件事。
就在他父母车祸的那个晚上,有人看到,京城大学民俗学系系主任,秦伟伟,以及另外一名长身玉立气质温润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那座城市。
第二天,又迅速离开。
被灌得醉醺醺的老警察告诉祈行夜,他父母不是车祸死亡,而是厉鬼shā • rén,变成了僵尸,所以当时去看的老道士才说,要烧了,不能留尸体。
可祈行夜记得很清楚,自己看到了父母死亡时的场景,还记得他们从温暖,逐渐变得冰冷的尸体。
僵尸?开什么玩笑。
当时,祈行夜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但是,当他找到那位老道士所在的道观,却被道观的人告知,老道士在那天回来之后就去世了。
尸体,也同样被烧毁,没留下痕迹。
祈行夜所能找到的所有线索,都在某个时间节点戛然而止。
像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矗立着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普通社会的人们向黑暗的窥探,一切好奇的探索都被制止。
至于当年那位,被称与秦伟伟在一起的年轻男人,祈行夜更是翻遍了所有地方,都找不到有关于他一星半点的消息。
好像被藏进了黑暗最深处。
而祈行夜唯一仅剩的线索,就是秦伟伟。
对他来说,这位站在台前而非幕后,任教京城大学的民俗学系主任,是他能接触到的,最好的情报库。
简单到只要考上京城大学,便唾手可得。
于是当年,祈行夜坚定的告诉京城大学招生办的人:我就是在坟里出生的,一看就和民俗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天生就是学民俗的料。你要是不让我去民俗学,我就立刻打滚哭给你看。
京城大学:…………?啊?
许文静听祈行夜说起往事,忍俊不禁:“祈老板,虽然我也是京城大学毕业的,但我还是要为京大和年轻孩子们说一句公道话。”
“考上京城大学,可不是什么简单到唾手可得的事。”
祈行夜摊手:“你现在也知道调查局的存在了,和找到并进入调查局相比,考京城大学难道不简单吗?”
许文静:“啊……这倒是。”
祈行夜难得对谁说了这么多的真话。
许文静最好的一点,就是他现在是个死人,不论听到什么,也只会烂在他这里,不会告诉他人。
祈行夜很满意。
他在说起自己过去十八年间经历记忆的同时,也是在重新梳理自己的人生,试图从中找出一两处不对劲的矛盾点,最好还能帮他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什么。
但直到祈行夜跳下地铁站台,沿着铁轨慢慢走进漆黑无光的地道,再尝试着大门沉重到数吨重的圆盾门,进入地下空间,他都没能想起来许文静让他想的,究竟是什么。
“啊啊!怎么会有这么艰难的事情。”
祈行夜抓狂:“记忆真是个要命的东西。”
许文静无辜摊手:“我是说会帮你,但我可没承诺过,这件事会因此变得简单。”
祈行夜:“…………”
他像海獭般搓了搓脸,又重新站到过于沉重的大门前,边想打开门的方法,便继续努力下潜到自己的思维底层,试图挖出被自己遗忘的记忆。
祈行夜:怎么会有人记得自己连忘记这件事都忘了的事啊,咩咩咩qaq
“那后来,你找到那个年轻人了吗?”
许文静很好奇:“你不是说,当时有两人?其中一个,现在变成了你的老师,那另外一个呢?”
祈行夜搭在门上的手一顿,唇角向下。
一瞬间,便又恢复了轻笑着毫不在意的模样。
“找到了啊。”
“是谁?”
祈行夜轻笑一声,垂眼:“异常调查局局长,林不之。”
许文静讶然,注视着祈行夜的背影,半晌无法回神。
祈行夜却状若未觉,神态自若的摊了摊手,道:“现在他算是我的顶头上司?不过幸好,我非常善于向上管理。”
反向管理你的上司。
比如从威严的特殊长官,“沦落”为商大官人的商南明。
再比如,现在看到祈行夜就打算转身开溜的林不之。
林不之:对,我就是那个被管理的怨种上司……
#日常怀疑祈行夜和自己有仇#
#请问祈行夜是专门来整顿职场的吗?#
许文静没忍住笑了一声。
但不等笑意消退,他却忽然转身,向身后黑暗的隧道看去。
祈行夜也倏地转身,目光迅如雷电。
深邃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喘息。
呼哧,呼哧……
像将死的老人,风中残烛。是破鼓的风箱,狰狞的尖啸。
在黑暗的洞穴里,一圈圈空洞回响。
嘭,嘭,嘭!
沉重的脚步落下,地面都在颤抖。
祈行夜迅速抬手抽出腰间武器,戒备立于原地。
“祈老板,你应该知道,我现在也同样是污染物,只是因为衔尾蛇的进化,才保有神智,看起来还像个寻常人。”
许文静微笑:“但是祈老板,我没有办法向同为衔尾蛇下的其他污染物出手,我和它们同根同源,谁也伤不了谁。就算你死亡,我也只能旁观。”
“这是你一个人,孤独的战争。”
祈行夜勾了勾唇角:“我知道。”
“我一人,足够了。”
话音落下,祈行夜神情骤变,长刀挥向地面刀尖弯折,他则借势起身腾空。
而同一时刻,一根粗壮而布满鳞片的尾巴破土而出,力度十足的抽向祈行夜,顿时将他刚刚站立的地方抽得四分五裂,坚硬的水泥岩石悉数崩裂。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碎石飞扬。
而祈行夜身姿轻盈敏捷,如展翅苍鹰,刚好完美避开攻击。
当土层碎裂,他才得以看清那从地底偷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蜥蜴。
堕化后形状扭曲,庞大得早已经粉碎自然法则限制的变异蜥蜴,一半融合着人的身躯,一半还保留着蜥蜴的模样。
坠在蜥蜴脑袋旁边的,是另一颗人类的头颅。
像是传说中的双头恶犬。
人类头颅上的眼珠漆黑,沉沉抬头看向祈行夜,淬了毒一般阴冷。
头颅咧开笑意,声音呕哑:“抓到,你,了。”
“别妄想,还能,活下去。”
祈行夜眉头一皱,正待上前细问,突觉身后腥臭劲风袭来。
“轰——!”
从他身后黑暗隧道冲出来的污染物,攻击落了空。
墙壁不堪重负,哗啦啦碎石滚落,发出咔嚓不绝的断裂声,隧道随时都会坍塌一般危险,摇摇欲坠。
一击不中,那身形庞大的污染物缓缓直起身,再次握紧了拳头蓄力,准备下一次攻击。
祈行夜却在看清那污染物的瞬间,微微睁大了眼眸。
那污染物无法看清,不论是黑暗中,还是在光线下。
因为它本身,就是黑暗。
身披着黏腻如石油的黑色液体,那污染物庞大到足以遮去全部视野,却没有明显的轮廓可言,完全是一团黏腻黑液的组合体,像黑色史莱姆。
但散发着腐烂与死亡的气息,比之要更令人作呕。
让祈行夜惊讶的,却是他并非第一次见到这污染物。
——数月前,当第一位客人登门侦探社,带来了从此改变他职业生涯的消息时,就曾提起过在a国肆虐多年的“怪物”。
身披尸油,状如恶魔。
衔尾蛇……本体的一部分。
已经彻底占据废弃地铁站。
祈行夜落进了污染的包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