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暄连连道好,拔腿就溜。
走到门口,又觉兄长实在反常,想到嫂嫂也不在家,遂回头关心了句:“哥,嫂嫂没跟你耍脾气吧?”
兄长包庇表姐一事的确太不公道,嫂嫂极可能恼了兄长,一气之下住到娘家去了。
褚昉抬眼看来,如横空掷过一把寒刃。
褚暄一阵风似的带上了房门。
褚昉拿来《笑林广记》比对字迹,起势落笔、shén • yùn风骨无不相同。
周玘就是著写此书之人,就是那个唤他妻作“凌儿”的人。
他的妻两次拜文庙,都不忘为这位周家郎祈福祷愿。
“周家公子,我们曾是邻居。”
陆鸢的话犹在耳,他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她口中的“曾是邻居”,竟有如此深意,她和周玘不止是邻居,还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一对苦命鸳鸯。
一个著书,一个作签,你中有我,两相依依。
世人不识凌云木,原来,他妻心中的凌云木,是周家郎。
褚昉手下不自觉用力,将本就破烂的书又揉皱几许。
周玘,周家。
陆鸢生辰那日,去周家赴宴赏烟花。
年初一庙会,周玘横空出现护下陆氏。
原来一切皆非偶然,一切皆有前缘。
这些是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呢?他们还瞒着他做过什么?
陆氏难以受孕的病,到底是怎么来的?
又是一夜无眠。
翌日晨起,褚昉受到紧急传召,入宫议事。
大批商贾受西域纷争波及,被困碎叶城的消息终于传回京都,圣上召重臣商议对策,焦头烂额之际,陆敏之献上一计,众臣纷纷称妙,唯褚昉不置一词。
这策论和舆图在褚家兰颐院的小小书案上放了足足半月,他的妻曾经废寝忘食,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
原来不是生意上的事,是国事。原来她的妻不仅唯利是图,还心怀天下。
她锁眉苦思对策之时,他就在旁边,她为何从不征询他这位在朝为官的夫君的意见?
也是,她连做什么都不肯告诉他,又怎会寻求他的帮助?
她的策论写得这样好,和周家郎的文章一样好,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他们是不是也曾一起在灯下读书,一起谈古论今针砭时弊,疲累之时又笑闹在一起?
应当是的,她策论行文的思维逻辑和周家郎的文章很像,若非长久相伴切磋,怎会形成这等默契?
他的妻策论都写得,怎会不懂如何注解《竹书纪》?
她只是不喜与他讨论罢了。
想来真是可笑,她为褚家妇两年,他这个夫君竟从不知她善骑射、精诗书,若非贺震阴差阳错求到他这里帮忙,他恐怕至今都以为,他的妻小门小户、市井商人、才疏学浅。
然他知道的、了解的,只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他的妻从不曾主动敞开心扉,让他走进去,从不肯让他看见她耀如明珠、灿灿夺目的一面。
就像凤凰择木而栖,美玉择主而适,他不是那棵木,不是那个主,她便将自己裹进尘泥,寂寂无闻。
她是皎皎明月,只无心照他分毫罢了。
太极殿上一片议论之声,褚昉却自始至终沉默,引得圣上注目看了良久,终于忍不住询问他的看法。
陆敏之是褚昉的岳丈,两家虽是姻亲却不怎么来往,这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且旁人不知,圣上是知道的,当初陆家受牵连入狱,圣上有意看在褚昉的面子上从轻发落,是褚昉请求圣上秉公处置,无须顾及他的颜面。好在经查探,陆敏之倒没替魏王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加上他捐巨资赎罪,这事便算翻过去了。
而今褚昉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怕是对此计有顾虑。听闻圣上问话,褚昉思绪回笼,禀道:“此计确实可行,但有两个隐患,其一,临时雇佣胡兵虽省时省力,但组·织涣散,凝·聚·力差,不易统率指挥;其二,募资一事,说来容易,但攸关切身利益,恐难施行。”
圣上看向陆敏之,等他的答复。
陆敏之道:“安国公所虑,卑职也已虑及,西域小·国·林立,地狭物缺,养不起常备军,故其武备皆由雇·佣·军组成,战时则来,战毕则去,乃是其小·国·特·色,西域雇·佣·军以勇武善战闻名,自有头领统率,咱们出钱,他们出力,目的达到他们才有钱赚,至于过程为何,倒不须咱们多加思虑。至于募资一事,卑职外家常于丝道奔走,在商贾界颇有名望,倒可助力一二。”
褚昉早该想到陆鸢怎会虑不到这一点,她是商人,穿山越海,踏过黄沙,对西域风情自是了如指掌,强于他未曾去过西疆却在这里纸上谈兵。
褚昉不再说话,其他朝臣也无异议,圣上遂采纳陆敏之计谋,要他在日内办妥募资一事,朝廷会再派遣一位将军西去接应。
褚昉主动请命,圣上想他毕竟是陆家的女婿,调用军资方面更便于行事,遂应允了。
出得皇城,陆敏之笑呵呵叫住褚昉:“贤婿,西疆寒冷,我今日就叫阿鸢回去,给你做几身上好的裘衣。”
褚昉没有言语,径自往前走去。
他不想见她。
陆敏之早习惯了褚昉的冷待,跟上去说:“当初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阿鸢没错,她嫁你这几年,你当也看出来了,她是个好姑娘,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就别再怪她了。”
褚昉唇角勾出冰冷的弧度,她想跟他好好过日子?哼,真是可笑!
走出几步,忽又顿住。
陆敏之是什么意思?让他不要再怪陆氏?陆家一直觉得他在责怪陆氏?
她也这样认为么?
···
陆敏之一回去就跟陆鸢说了这个好消息,叫她快去准备,日后,褚昉就会领一小队精骑出发,他们的物资必须跟上。
“若这次功成,你爹爹我至少官升品,重回户部也不是没有可能。”陆敏之眉飞色舞,哈哈大笑道。
陆鸢没有驳父亲的兴致,笑着说:“我已吩咐下去,万事俱备,只差圣上一声令下便可启程,但,这之前,爹爹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我都答应!”陆敏之高兴过了头,大手一挥做下应诺。
陆鸢敛去笑容,认真看向父亲,一字一字沉沉落下,她说:
“我要与安国公和离。”
陆敏之脸色瞬间垮下来,眼角的笑意转为愤怒,“你又闹什么!照卿他哪点不好,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都十九了,还顶着个不会生孩子的臭名声,离了他,哪个好人家还愿意娶你!你要孤独终老吗!”
陆鸢早料到父亲的反应,并不作口舌之争,冷眼瞧着父亲气急败坏,任他指责跳脚。
陆敏之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苦口婆心说:“阿鸢,这世道对女子不够宽容,照卿他性子冷了些,但品行还算端正,不失为一个好夫君,你便收敛些性子,与他好好过日子,不成吗?”
“爹爹,我问你,当初你和哥哥落难入狱,他可曾施于援手?”陆鸢平静地看着父亲。
陆敏之没有跟陆鸢说过输金赎罪的事,但听她此问想是已经知晓缘由,恨声说:“是不是二丫头告诉你的?那个小东西,嘴上没把门的!”
“不是阿鹭,是我查账查出来的。”
陆鸢之前一直以为是褚昉帮忙,父兄才得以平安出狱,直到这次募资,她彻查了陆家生意和康氏商队的账目,才发现父亲曾经挪用一笔巨资,正是父兄落狱之时。
陆家生意一直在康氏商队名下,雇佣的掌柜也都是胡商,才能在父亲落难时免受牵连。那笔巨资不是被罚没,而是父亲用来输金赎罪了。
所以,当初她的哀求终归是无用的,褚昉没有帮父亲,没有帮陆家。
陆敏之叹声,劝道:“照卿这个人就是太刚正了,他不想以权谋私,再说,他没有落井下石,已经很……总之,他这样做也没什么好诟病的,你不必介怀。”
陆鸢冷笑了下,“爹爹,他不是以权谋私的人,那他表妹的自由身如何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