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站在她身后。
不求回报,一直都在。
萧樾答应阮芋的事,一定会兑现。
联考全国前三十名,肯定能上一中年级百名榜了吧?
如果聊天记录只在这里结束,阮芋应该能好受很多。萧樾对她恩重如山,她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他,但是心里起码一直是感激的。
可是后面还有,甚至还有很多,故事还在继续。
阮芋自认为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上大学之后,她时不时会向孟学长打听他现在教课的情况,生源够不够呀,需不需要她帮忙做宣传拉学生之类的。
孟学长一开始从不主动找阮芋说话,但是每次只要阮芋找他,他一定会很认真地回复,有时候也聊点别的,比如关心她刚上大学适不适应,身边同学好不好相处等等。
阮芋这个专业课程压力比较小,她一下子从高中那种苦行僧一般的生活解放出来,闲着没事干的时间很多,正好和孟学长也比较熟了,尽管他是男生,阮芋也愿意和他多聊两句。
她对B大很很好奇。
经常让许帆给她拍点照片,远程导个游什么的,可是许帆这厮从来不在一天之内回消息,不仅不爱用手机,上大学了还是忙得像条狗,行踪难觅。
为阮芋远程导游的人就这么变成了孟学长。
那年北城的冬天来得很早,11月初就下了一场雪。孟新益给她拍了一张雪景照,阮芋觉得特别美,她从来没见过大雪,好奇得不得了,孟新益看出她很喜欢雪,于是从B大南门一路走到北门,经过校内所有知名景点,给她拍了上百张雪景照。
就是从这时候起,阮芋觉得有些奇怪。
她听说过北方冬天有多冷,耳朵露出来都能瞬间冻疼,更何况是下雪天。她让孟学长别在外面晃了,赶紧回暖气房里,孟学长说没关系,他就喜欢到处闲逛吹冷风。
那时候他们的聊天情况已经渐渐逆转,大部分都是孟新益主动来找阮芋聊天,几乎每天都找,对她的学习生活和社团生活非常好奇。
阮芋一开始还会认真答复,时间长了感觉出不对劲,她耐心差,对异性防心重,渐渐就有点烦。
她不喜欢没话找话的人。
孟新益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一句话颠来倒去重复很多遍,每条消息都很长,且毫无营养,阮芋看多了真的越来越烦。
她有时候会莫名想起回忆里那个人。一个自认为没有幽默感,然后背了成百上千条冷笑话在脑子里,动不动就蹦出一个,把她冻得很僵,气得要打他。那时候她也很烦他,但是那种烦是不一样的,萧樾那些无聊举动在她眼里就非常幽默,非常可爱,她一边生气一边开心,甚至还会因此更喜欢他。
这就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
喜欢的人做什么她都喜欢,就算在他们两个关系最好的时候,萧樾也改不了那副目中无人冷淡话少的死德性,和她聊天发过来的句子就跟英语老师用来砸人脑壳的粉笔头一样短。阮芋天天骂他敷衍,而眼前这个孟学长一点也不敷衍,阮芋看到他那么爱和自己说话,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相反的地方她不喜欢,相似的地方她也不喜欢。孟学长有次给阮芋看他的金融学作业,里面用Python写了一串挺厉害的代码,阮芋随便夸了他一嘴,他可能一时间没控制住回了一句挺拽的,阮芋当时就撂下手机不想回了。她心里装了一个拽哥,其他人要是说了一句他习惯说的话,阮芋便觉得东施效颦,没劲得紧。
那个冬天,北城每次下雪,孟新益都要给阮芋发照片或是视频。
B大的建筑,B大的湖,B大的树,B大的草坪……白雪茫茫,银装素裹,阮芋如果表示出一点点感兴趣,他就会很高兴,有时还会问阮芋想不想过来看看,要不要来北城玩玩。
阮芋恶劣的本性慢慢暴露出来,她在男生面前从来就不是个好女孩,她觉得自己陪聊了这么久也算还了从前的恩情,某天她干脆把手机丢给舍友看,告诉他们有个B大的学长真的很无语,不仅废话超多,还总是叫她去北城玩,有毛病吧,喜欢她的话他自己怎么不过来找她啊。
回忆和真相在阮芋脑海中横冲直撞,那时的她怎么知道“孟学长”根本不是B大的学生,就因为她想看B大,他每天泡在别人的学校里,伪装成别的院系的学生,风里来雪里去,费劲心思讨她欢心,却落得个被她厌烦的下场。
当阮芋的同学评价孟新益这人是不是想空手套白狼,阮芋开始收到孟新益送的礼物,有时是B大的活动纪念品,有时是北城特产,有时只是一些零食和生活用品,阮芋把那些东西随手送给舍友,然后挑了个良辰吉日,找孟新益摊牌了。
阮芋那段时间脾气很差,学校里追求她的男生太多,苍蝇一样嗡嗡嗡的扰得她不得清净,正好趁此机会归拢起来一网打尽,孟新益就是其中一只苍蝇。
阮芋:学长,以后不要给我送东西啦,我有男朋友了
孟新益显然是被打击到了,隔了非常久才回:谁啊
阮芋:我发小谢舟然,我从小学就喜欢他了,他学校就在Z大隔壁,我们上个月刚在一起的,我也算得偿所愿吧
阮芋甚至把微信主页背景换成了她和谢舟然的合照,男孩女孩海滩边深情相拥,其实是征得谢舟然刚分手的前女朋友的同意后,把照片中他前女朋友的脸换成了阮芋。
孟新益显然已经看到了那个背景照片:你们挺般配的
孟新益:你喜欢他很久了吗
阮芋:对呀,差不多有十年了
又隔了几分钟,孟新益突然发来一句有点古怪的话,字里行间透着苍白:没有喜欢别人吗
阮芋回得斩钉截铁:谁能比的上我们十几年的感情?
没有喜欢别人吗?
也许没有也许有,但是即使有,也比不过她和谢舟然十几年的感情。
“我他妈有病吧。”
22岁的阮芋全身发凉,直接把陈旧的手机摔了出去。
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和她开这种玩笑?
阮芋大约能猜到,萧樾之所以费尽心思掩藏,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却又放不下,心里揣着可耻的向往,又不敢宣之于口,最终变成这样一个面目全非的人,默默守在她身边,不求任何回应,只要能看到她,偶尔说几句话就好。
他的伪装几乎称得上完美。
全心全意扮演另外一个人,再也没有他自己。可他苦心营造了一个和萧樾截然不同的人设,最后又因为萧樾的悲剧放弃了这一切。
得知阮芋和别人在一起,也从来没有认真喜欢过他,“孟学长”的聊天框彻底安静了。
直到一年后,又是一个大雪天,“孟学长”在草坪上堆了一个雪人,圆润的肚皮圆润的脸,头戴圣诞帽,手插树枝,精致又可爱。他身边很快围了一大群兴奋的女生,他仿佛浑然不觉,默默拍照发给阮芋。
阮芋上大二之后比大一忙多了,抽空看见孟新益信息,她觉得挺搞笑的。
这个学长还没忘了她吗?难道想来试探一下她和男朋友分手没有?
死缠烂打就没意思了。
孟新益:观雪亭这边的雪很干净,我堆了个雪人,看起来还不错。你觉得怎么样?学校民间办了个堆雪人比赛,很多外校的同学都跑过来参观
阮芋回得又快又狠,她拒绝人素来如此,没什么情面好讲:
学长,我最近很忙。我不喜欢雪了,也不喜欢北方,以后也不打算去,你别给我发了,我男朋友看到会不高兴
孟新益:好
聊天记录到这里彻底结束。
孟新益说了那么多冗长的车轱辘话,终于在最后一句,回到他习惯的风格。
阮芋缓慢地蜷在地上,紧紧抱住了腿。
这一次被他彻头彻尾地蒙蔽,她却一点也不愤怒,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不想找他算账。
回想她这几年,身边围绕着无数朋友,她其实很少想他,有时候是不敢想,有时候单纯是忙忘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促使萧樾变成这样,除了以前那场事故,还有其他她不了解的故事吗?
不管有没有,好像都和她无关。
阮芋终于意识到,她的心是真的很冷。在她眼里,永远有比他更重要的人和事,约定是她提的,销毁的时候也不用通知他,直接掉头就走就是了。
明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就因为母亲的一两句奉劝,她就能完完全全不联系他,日子过得不能说不快活,学业有成,身体健康,承欢父母膝下,难过的时候就畅想以后,等到工作了,赚钱dú • lì了,她再去北城看看,能见到他就好,见不到也罢,谁都不是离开谁就不能活。
一面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一面她又觉得自己再也遇不到这么喜欢的男孩了,趁着年少轻狂,她和大学舍友一起去纹了个身,把喜欢的男孩的名字纹到了身上。
这就是阮芋。
一个深情的狠人。
她从来都不缺爱。
就算身体里莫名其妙缺了一块,她也浑然不觉,因为有绵绵不断的幸福与唠叨将她捧起来,失重了,自然什么也感觉不到。
直到这一刻,她落在地面。
躯壳里面空荡荡的,她才突然发现,原来失去的那一部分,比她想象中重要的多。
有些承诺,不能不兑现。
深夜,陈芸洗完澡,掀开被子躺上床。
阮济明靠在床头用平板看医学文献,陈芸凑过去拉了拉他胳膊:
“芋仔今天怎么回事?眼睛好肿,情绪也怪怪的。”
阮济明耸肩:“我怎么知道?”
“你没有和她说什么吧?”
“我能和她说什么?”阮济明,“就是让她走自己的路,怎么开心怎么过。”陈芸:“哦,你倒是贴心。”
她终于不再反驳,不再强求女儿留在身边,默许她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这几年过去,陈芸也渐渐看开了,非要找个转折点,那就是去年他们全家一起去泡温泉,在女更衣室里,她看到女儿身上纹了个黑色的东西。
陈芸当时大惊失色,紧张地问她那是什么。
阮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神态完全像个大人了,非常平静地对她说:“你知道的。”
女儿越是平静,陈芸就知道她心里的情绪越重。
多少也有点怨吧,亲情这道甜蜜又沉重的枷锁。
陈芸平躺下来,拉起被子盖到下巴下面。
阮济明也放下平板,莫名低头看了老婆一眼。
随后,两个人同时避开对视。
相濡以沫二十几年的夫妻,那一刻,各自的眼睛里都藏了几分秘密和惭愧。
再亲近的人,总有一些信息是不能互通的。
阮济明的秘密就是他今天和阮芋说的那些话。他从来没有和妻子提过曾经在女儿病房外见过那个男孩,把他的学习资料交给女儿,然后在今天把这一切都告诉她,引发她情绪激烈失控。
而陈芸心里的秘密,永远也不会说出口。
不是只有阮济明在安城见过那个男孩。
大约是四年前的初夏,阮芋联考结束那天。
陈芸和丈夫在考试中心门口迎接女儿凯旋归来,中途她去街角的便利店买了点东西,不经意瞥见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那张脸蛋英俊得叫人难以忘怀,他坐在考试中心斜对面的咖啡厅里,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正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完全没注意到陈芸的视线。
陈芸很快离开那里,女儿考完出来了,一家人欢欢喜喜开车回家,陈芸说自己店里有事,没在家坐多久又出门了。
以为他早已经走了,没想到还待在原位。
店门口的黄铜铃铛发出叮铃轻响,陈芸走进咖啡厅,拎起手提包,温温和和地坐在男孩对面。
男孩漆黑的眼睛一瞬间染上张皇无措,他连忙合起笔记本,站起来和陈芸问好。
陈芸的视线落在他脸上,莫名怔了怔。
第一次近距离见面,男孩生得高大又清瘦,轮廓流畅利落,和她记忆中某个面目模糊的形象极为吻合。
那是去年夏天的某天,陈芸大清早去上班,发现停在家楼下的轿车车窗被人砸破了。
他们一家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大房子,又在阮芋读书的机构附近租了一套小一点的,阮芋联考前他们都住在租的房子里,方便照顾孩子饮食起居。
那个小区配套的停车位非常紧俏,陈芸的车大部分时间只能停在路边。
她车里放了一个名贵的奢牌包,包里还有各种证件、银行卡和现金,陈芸看到车窗破了一个大口子,心想这下完了,不抱希望地打开车门,竟然看见手提包还老老实实地躺在座位上。
检查包里物件,什么都没丢。
但是皮包表层不知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磨出了几道划痕。
陈芸心里不安,还是去派出所报了案,和警察一起查监控。
昨晚深夜。
一个头戴鸭舌帽脸戴口罩的矮壮男人一锤子砸破了她的车窗,右手伸进车里拿走她的包,猫着腰离开还没两步,街边突然冲过来一个穿黑T的高个少年,一脚把那个男人踹倒了。
男人显然打不过少年,可他还有同伙,两个人一拥而上和少年撕打了起来。
陈芸震惊地捂住嘴,像在看警匪片一样,少年似乎很会打架,渐渐占了上风,她几乎要张嘴叫好,猛然看到矮壮男人从衣兜里抽出作案工具,用力砸向少年清瘦的肩膀。
陈芸这下是真的尖叫了起来。
街边似是有人经过,两名恶徒立刻转身逃跑,少年最终夺回了她的包,趔趔趄趄走回她车窗旁,将包放了回去。
少年身姿高瘦,轮廓挺拔清俊,做完好事立刻捡起地上的书包转身离开,一看就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小帅哥。
陈芸拜托警察找了这个男孩一段时间,始终都没找到,她渐渐就淡忘了这件事。
直到今天。
陈芸非常确定那个见义勇为的少年现在就坐在她眼前。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真想问问他那天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流血,身上疼不疼。
可是陈芸最终忍住了。
她终究不是萧樾的父母,她的女儿只有一个,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她的女儿能更好,她的家庭能更幸福。
陈芸渐渐恢复平静,像开员工会议一样,和蔼又严肃地问萧樾:“你在这里住了很久吧?”
萧樾摇头:“没有。”
“不要说谎。”陈芸依旧温和带笑,“其实我去年夏天就见过你,但是那时候不太确定。你在安城已经住了至少一年吧?”
“不是您想的那样。”少年清沉的嗓音微微发紧,“我……我在宁城和北城还有很多比赛和工作,只是偶尔过来。”
陈芸:“我知道,你没有出现在阮芋面前。你现在租在哪里呢?”
萧樾回答得含糊:“在这附近。”
顿了顿,垂着眼再次强调:“我从来没有跟着她,也没有打探您家的事情,我只是想……”
“离得稍微近一点。”
偶尔的偶尔,能看到一眼,就足够了。
他已经没有任何奢求了。
他比所有人都希望她过得更好。
陈芸垂下眼,看到桌上放着一份纸质材料。
她视力还不错,一眼瞥见材料底部最关键的那行字——A大安城校区计算机视觉实验室。
他想做A大安城校区的实验项目?还是以后干脆转到安城校区的专业就读?
他作为国赛金牌学生,以全国第一的成绩选进国家队,选进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实验班,一个是高贵古老的主校区,另一个则是刚成立不久啥也没有的分校区,毫无可比之处,根本不应该拿来做选择。
陈芸伸出手,替萧樾的父母将那份材料倒扣起来。
“你是个优秀的好孩子。”陈芸所有话都是发自内心的,“以后在北城好好读书,芋仔在我们身边也会好好的。”
“不要再来找她,我不想看到你们的人生再有交集。”
“就当阿姨拜托你了。”
这就是陈芸,一个温柔的狠人。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迷信。
她只是一个深爱女儿,希望女儿远离灾祸,一切都好的普通母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