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心不在京城,没了我,也救到了母亲,便没了牵挂,到时你天涯海角,自在恣意,也是一桩美事……”柳轶尘死死抓着她手,两人的骨节相互挤压,有一种要将她的骨血融入自己之中的感觉。细密的汗在两人手掌间一点一点洇开,似一种亲密的、无声的宣誓:“……我说过,你想走时,与我说一声,我自会放你离开。我要死了,到时你来坟头问我,我也应不了声,今日便将该说的话一并说完……”
“二郎!”杨枝立刻打断他,不闪不避,直直望进他眼底。心似是被一支铁爪死死攥着,不住的碾压、磋磨,那种无法言说的酸胀、痛楚一次一次涌上喉咙口,却像是被下了哑药,几次张了口,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方才太医说那话的时候她还以为那老太医年纪大了,多少有些小心过了头,然柳轶尘是绝顶聪明之人,他都交待起了后事,那是不是意味着……
不行!
须臾,杨枝定定开口:“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柳敬常你听着,只要你撑过今日,我便一直陪着你,再不离开。”
“能听见你这话,我真是高兴。只可惜,我只怕未必有那样的福气了。”柳轶尘口气越来越弱。
杨枝忽然害怕起来,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这种感觉,就好像眼睁睁看着流水从指尖淌过却什么也留不住,就好像看到天地一瞬化为齑粉、自己却一脚踏入虚空之中。
“柳敬常,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答应过我的许多事还未实现,我不许你死,你听到没有!”
听到这话,柳轶尘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挤出一个笑。那笑如熟宣沾了墨,自眼底一点一点漫开。由于失血过多,苍白的面色减了他眉眼间的冷淡,却尤突出了那眼底的清澈,可这清澈底下,仿佛尤压了什么,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怪异感。
“好,有你这句话,我便不死。”
作者有话说:
柳氏家训:抓住一切可以套路的机会套路。
柳氏又家训(翻页):但是……搓衣板可能得备好,该跪就跪,膝下黄金什么的,不存在的。
第二个案子完。剧情已经过半了,后面会节奏更快一点,这几个案子都有内在的联系。对,很简单,就是想谋反。
第四十八章
拔镖的过程有惊无险,杨柳二人说话的间隙,韦婵已命人送来解药,说“本未想连累大人,大人见谅”。
杨枝觉得有些奇怪,韦婵才被揭露凶行,这种时候,怎么还有心思顾及其他,甚至还礼数周全。然而此际柳轶尘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便也没有再深想下去。
铁镖自肩背中拔出的那一刻,杨枝看见他整个脊背一紧,后颈处有汗珠滚落,但他却只发出一声闷哼,然后下一瞬……
晕了过去。
昏黄烛火描摹出他宽阔脊背的轮廓,虽如寻常书生一般肌肤白皙,一看便是未经风霜的模样,可细瞧肩头,那里却有一道深深的凹痕,似还有茧,是少年时背负重物留下的痕迹。
张太医已先一步为他敷了止血与解毒的药,是以那银镖□□时并未如方才提及时的血如泉涌,然而还是有嫣红的血不住地自那个伤口淌出来。杨枝依张太医的吩咐拿毛巾为他按住伤口,不知过了多久,那血才渐渐止住。
只是整条脊背上已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像一条会吐火的细蛇,蜿蜒向下。刺目的红为她眼底染了一层别样的情绪,她呆呆凝望许久,方想起来为他擦拭血痕。
张太医已率从人退了出去,静谧的室内,只余他们两人。橙红的烛火像冬夜跋涉的旅人遥遥望见的暖炉,忽然勾起她许多许多关于孤独、关于陪伴、关于家的记忆。她记起那日傍晚他为自己布菜时的情形,寻常小菜送进嘴里也有了别样的感觉,那是人间烟火,是家,是他给予的温暖。
林嫂说,敬常这人就是这样,对人好就只会送吃送喝。
想到这里,杨枝不自觉笑了笑,方为他披上衣裳,挑暗了烛火。
怕他夜里要东要西,她索性拖了张躺椅在他塌边小憩。半夜醒来,却发现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个矮凳,身上也盖了张薄毯。转目看柳轶尘,却见他面朝着床里,呼吸平稳,仿佛睡的正沉。
人也是睡在靠里的位置,身后留出远超一人的空间。他身躯本来就高大,蜷着手脚缩在床里,看起来近乎有些滑稽。
杨枝笑了笑,干脆脱鞋上榻,熄了灯。
明月从轩窗照进来,床前一片清泠泠的白。四野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于这寂静之中,杨枝仿佛听到,自己上/床的那一刻,床里平稳的呼吸滞了一瞬。
杨枝次早是被郑渠的嚎哭吵醒的:“哎呀,大人你办个案子怎能让自己陷入如此险境,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大理寺可如何是好啊,我们这些没用的老东西可如何是好啊!”那深情款款的嚎哭,让专司替人哭丧之人都自惭形秽。哭到动情处,还引袖拭了拭泪。
柳轶尘却一脸平静:“是为了案卷来的?”
郑渠走完了关切上司的流程,立刻从半干的“泪痕”中挤出一个笑:“大人当真是明察秋毫!东宫方才来人,催着将结案卷宗交上去,另外,要差一人随殿下进宫面圣……来人直道是大人受了伤,这活应当下官来做,干脆直接来了大理寺,可下官……”说话间一眼扫过柳轶尘的右臂:“听闻大人是伤在了肩背?那这案卷料来作起来也不影响?”
柳轶尘“虚弱”地抬了抬手臂,然而却未抬起来:“伤在筋骨处,这只手目下也动不了了。”
杨枝看着这精湛的演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那下官……”郑渠欲哭无泪,下一息,却灵光一线般,腆起笑脸,道:“下官去牢里把龚岳提出来……”
杨枝被这个大聪明的提议震了一下,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但嘴比脑子快,已先一步开了口:“郑大人若不嫌弃,那卷宗就由属下代劳吧。”
“好,就这么办!”郑渠回应之快,令杨枝恍惚了一瞬。他一脸得逞地笑了笑,还近乎忘形地捻了捻他那为数不多的几根下须。
柳轶尘也立刻道:“只好如此。”
杨枝目光在两只狐狸脸上转了个来回,觉得自己仿佛大概也许遭了暗算。
杨枝念及柳轶尘要休息,便欲将笔墨搬至外间,柳轶尘却道:“不必出去,就在这里写。”
“属下要与郑大人讨论案情,恐怕会吵到大人。”
郑渠连忙道:“杨书吏自写便是,昨夜审讯我又没参与,跟我讨论不出什么来,有什么你只管与柳大人讨论,柳大人会指导你如何落笔,我晚些再来……我衙门里还有一堆事,就先回去了!”话甫落,便匆匆行个礼,逃一般抬起他那旋风腿,一溜烟跑了。
郑渠走后,杨枝本想嗔责两句,然见他那虚弱模样,又想着自己昨夜毕竟是亲历人,落笔亦会更清晰些,便闭了嘴。
杨枝写时,柳轶尘便靠在床上,左手执卷,随意翻看。待到午膳送进来,杨枝扶他起来,他却径直走到桌边,看起了她未作完的案卷:“写的不错。”左手捡起一只勘正用的羊毫,舔了红墨,在那案卷上圈出几句话来:“这几处还要简洁些,陛下不耐烦看冗长文章。”说着,落笔在空白处批上几字,寥寥数言,果然清简干练许多。然而让杨枝惊讶的是……
“你、你左手亦能写字?”而且那字虽谈不上什么风骨,但到底清秀雅正,算得上中上之品。
“以前家贫,为赚几个家用,没少替人代笔过。”柳轶尘淡笑:“那时我捉刀的都是世家子弟,不乏在太学中读书的,太学的夫子眼都很尖,我那是尚小,无论如何总做不到笔迹千变万化,后来干脆练了左手,亦多了一种可能。”
杨枝记得他说过以前贫苦之事,但许多事,不摊开来具象化,其实是很难感同身受的。
这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他年少的诸般无奈,以及那无奈之下不可撼动的倔强。
不过……她倏尔想到什么:“这么说来,你的右手当真动不了了?”她还以为柳轶尘是在诓郑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