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无形的交集在天霜门的船上。
丰兰息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站在船头,怅然远望,为防宫中倾轧,他常年装作病弱,这次倒真是险死还生。他既是天下诸王之一雍州王的嫡子,又是名满江湖的侠客黑丰息,统领江湖最大的情报交易之所隐泉水榭,智计权谋可谓独步天下,仍会被背后的暗箭射中。
船只被凿,必定是他极其信任的人手出了差错,以至于丰兰息方醒之时,不敢联络自己属下,倒是因此被和他江湖齐名的白风夕女侠所救,不知算不算不幸中的万幸。
信鸽飞来,落在他手上,丰兰息从鸽腿锦囊中取出纸条,读完,好一会儿没说话。
风夕从船舱中出来,正看到信鸽飞走,信步走向船头:“有消息了?”
丰兰息道:“好消息是,我大哥倒是真的为我伤心,坏消息是,害我的是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口中的兄弟,弟弟丰莒正在痛揍自作主张的手下,气得眼前发黑,又是愤怒、又是愧疚、又是惶急,天知道他和两位兄长争权夺利,却从没想过要害人性命,那可是他的血亲!哥哥丰苌正在江边指挥卫兵和随从打捞搜寻,自从带人赶到江边,他就像在这里扎了根,吃住都在水边上,完全顾不上自己的仪表。
地方官被逼着跟丰苌在江边风吹日晒了十天,脸色青白交加,试图劝丰苌:“二公子落水已经十日,恐怕……”
丰苌暴怒,一把揪住地方官的领子:“你是丰莒的奸细吗?”他面色狰狞,目光狠戾,“你就盼着兰息死是不是?”
地方官素闻丰苌名声暴虐狠辣,又如此近距离被他布满血丝、眼眶通红、满是寒光的双眼盯着,直接被吓破胆子,恨不能一头昏过去,结结巴巴地辩解:“我……不、不不不……没……”
丰苌无意和地方官计较,一把将人扔出去,怒吼:“接着找!”
地方官头都不敢抬,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路疾跑着离开,丰苌尤不罢休,挥袖冲跟随自己的侍卫们咆哮:“都去找!!给我去啊!”
侍卫们不敢在此时顶撞丰苌,闷头分散去各个打捞队伍。
丰苌把身边的人全都赶走,再转头看向奔流不息的江水,眼中迸射出一股恨意,转瞬那股恨意就转而向内,对准他自己,雍王查出在丰兰息船上动手脚的人出自他的府上,令他七日内自证清白,丰苌丝毫没有分出精力去做这件事,丰兰息若是不能活着回来,他清白与否有什么意义?
丰苌失魂落魄地在渡口跪下,不堪重负地躬身,身体越来越低,额头抵在地面,摧心裂肺的痛苦让他没法大喊大叫来宣泄,从齿缝中溢出哀鸣:“兰息……你在哪儿啊……”
天已入夜,天霜门的船上,小师妹白琅华又发起烧,而且药一喝下去就吐。
门主白建德半道离开,风夕这个大师姐带着一船的师弟妹们返乡,门中就两个女孩儿,小师妹向来跟风夕最为亲近,白琅华已生病多日,风夕的粗浅医术只能维持住白琅华病情不恶化,何况船上缺药,风夕甚是忧心。
丰兰息劝风夕转道雍京,等白琅华痊愈再启行,醉翁之意不在酒,风夕没察觉出来,白风黑息多年争斗,亦敌亦友,她实在想不到,黑丰息对她的好感比她所以为高得多。
风夕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了白琅华一夜,天方蒙蒙亮,就下令船只转道,前往最近的城池,雍州都城。
丰苌还在江边找人,天色将明时卫兵水手换班,他刚刚躺下一会儿,一名卫兵走过来,见长公子闭目的面容苍白如纸,不敢叫醒他。
然而丰苌睡得很浅,有人靠近他就惊醒了,睁眼看到当地卫兵战战兢兢地过来,就知道又捞到一具尸体,需要他去认人,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往外走。
丰兰息自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就一直体弱神虚,很少出门,朝中重臣都不是全见过他,何况地方卫兵。
江水滔滔,每年吞没不知多少人的性命,长公子以铁索拦江的气势去捞,想捞多少尸体就能捞出多少尸体,每一次丰苌都满怀恐惧地去认,确认不是丰兰息后松口气,再提心吊胆地等,越等越希望渺茫。
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船上,天色已经大亮,侍卫拿来早食,江边一切从简,只是干粮水囊而已,这几天丰苌看多了浮肿泡烂的尸体,实在咽不下去,又心知自己必须吃点东西,拿着半晌还是决定放在水边,有胃口一点再吃。
船停泊在港口,丰苌从舷梯往下走两步,忽地驻足,干脆在舷梯中央坐下,卷起的江水打湿了衣摆裤靴,他懊丧地抱着头,看起来恨不得自己一头扑进江里。
*
话分两头,风夕一行顺利到达雍京,丰兰息要帮风夕找落脚处,风夕谢绝了,只让丰兰息告诉她本地最好的医馆是哪间。
和丰兰息在城门口分开,风夕让师弟们送小师妹去医馆,自己两手空空,闲庭信步,走了两三条街,找到一间赌坊。
门口坐着两个壮汉在吃酒,见风夕过来,警觉地起身拦路,风夕身子轻轻一绕就闪了过去,掀帘进屋。
屋里闹哄哄,热情熏得人头昏脑涨,突然进来这么一个容光逼人、素衣翩翩的女子,半个屋子都静了一下,随着后面的打手追进来堵住后路,静默迅速蔓延到全屋。
在京都开赌场的人都很有眼力,一时没人动手,风夕道:“让能做主的人来见我。”
赌坊能做主的人来之前,风夕陪荷官玩了两手,坊主到来时,就见看客围了一圈又一圈,人群中心的女子用一条白绫如臂指使地摇骰子,肆无忌惮地大声谈笑,和喝彩鼓掌混在一起,沸反盈天。坊主挤过去问好:“可是白风夕女侠当面?”
风夕手腕一抖,白绫被收回袖中,骰盅落在坊主面前,轻轻弹起,露出三枚摞在一起的骰子,最上面的一枚露出艳红的六个点,骰盅滚落到一旁,带得桌面一震,三枚骰子就散落在桌面,都是六点朝上。
轰堂叫好声中,风夕的笑声清清楚楚地穿过来:“我的事,你便做得了主吗?”
这个主他做不了,又回头去找更上面的人,一路找到京内最大帮派的龙头。
风夕说了自己携家带口、初来乍到的难处,龙头立马拍板送上盘缠,风夕又道正在找地方落脚,听朋友说槐树巷不错,龙头立马说自己知道有间院子,让帮众带风夕去定房契。
风夕这才礼遇道:“此事对你是举手之劳,于我是帮了大忙,我欠龙头一个人情,日后若有差遣,定不推辞。”
龙头原本还有点压抑不快,闻言动容,区区财货能换来白风夕的人情,是他赚到了。
此时此刻,丰苌还在江边,区区十来天,整个人瘦了两圈,不修边幅,形容狼狈,眼眶因进江水起了炎症,越发充血骇人。
丰苌自雍京带来的、本地调集的人手还在轮换着找人,一半在沿江两岸往下游找,一半在水里打捞,长公子不发话,这些人不敢停,生怕一旦停下来,这个素有残虐之名的长公子就要shā • rén泄愤。
丰苌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未置一词,他表现得不依不饶,心中几乎已经绝望了,如果真的落水十余日,岂有命在?他都不知道是想捞出活着的弟弟还是想找回弟弟的尸骨。
雍京里,风夕带着盘缠去医馆接师弟妹们,到槐树巷新租的院子安置。终于有一骑飞驰出京奔向江边,告知丰苌,丰兰息已经安然回京。
风夕指使师弟们生火做饭,打扫除尘,又拿了药房,看过之后亲自给小师妹熬药,然后让一路也辛苦了的师弟们分配好房间,自去休息。
深夜,风夕在院中独自守着药炉。远在江边的丰苌终于接到讯息,知道丰兰息生还,心神骤松,疲累交加之下,直接昏睡过去。
丰苌一醒,就扔下大批手下,只带几个随从,快马加鞭赶回雍京。他把属下几乎都带出雍京,只有德叔留在府上,深知他忧心所在,又派了一波信使,丰苌路上进一步得知丰兰息的消息,被人所救,平安无恙,雍王为了安抚,也是为了警告丰兰息不要深究,封他为永平君。
风夕这里,小师妹安顿下来,得到医治,病情稳中向好,风夕便不再成天守着。她那日闯了人家赌场,反而和一应帮众交上朋友,叮嘱师弟们人生地不熟不要随意走动,自己倒是连着几日出门会友,了解雍京此处的风土人情,呼朋引伴,好不逍遥。
丰苌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雍京,正在城门口碰到回京的丰莒,他只路上勉强打理了一下,看起来仍旧风尘仆仆,憔悴不堪,此时看到丰莒,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丰莒知道丰兰息无事,已经从心虚愧疚中恢复过来,倒是出言挑拨,道丰兰息早早脱身却隐瞒行踪,借机邀宠,桩桩件件都是没把丰苌放在心上。
丰苌懒得理他,想见到丰兰息的迫切心情胜过一切,也不回府洗尘,直奔新挂上永平君匾额的丰兰息府上,果真见到平平安安的弟弟,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几欲落泪。
他心知雍王处事不公,偏袒幼子,小心提醒丰兰息几句,不要为了讨公道而招致雍王厌恶,怕说多了会被丰兰息误会他也偏袒同母胞弟,又实在担心丰兰息这些天的下落,借转述丰莒挑拨之言,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丰兰息避开不答,就算了。
白琅华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情况好转仍旧浑身无力,整日在床上枯坐,怏怏不乐,风夕见她活泼伶俐的小师妹挂着一张小脸,捧着她的脸轻晃两下,哄道:“耐心养病,等你好了,我教你两招厉害的。”
白琅华眼睛不由一亮:“真的?”
风夕算是带艺投师,虽然学了白建德的武学,但主用功夫和天霜门不是一个路数,整门师兄加起来都打不过师姐一个,白琅华身为女儿,不敢品评父亲,但心中有数,父亲德高望重,在江湖声势仍然不及大师姐,那么多半父亲也是赢不过师姐的。
风夕粲然一笑,信手抽出长剑,翻身从窗户跃进庭院,朗声道:“看好了!”
她平日里用白绫,长剑则是仅次于白绫的惯用武器,师父白建德的剑法不是那么适合身量娇小的白琅华,她早就打算为小师妹再编一套剑法,如今白琅华身形未长成,剑法也刚琢磨出几招,已经可以提前开始教了。
其他弟子原本各自分散洒扫、备厨、打坐、练剑,听到师姐要亮一手,都汇聚过来,只见庭院中白衣女子步伐翩翩,身若惊鸿,手中剑影呼啸,光华绚烂。
白琅华裹着被子在窗前看,小脸兴奋得通红,一众男弟子挤在庭院边缘叫好。
丰苌独自回到府上,洗尘净面,打理整齐了,方觉得有无尽的疲惫涌上来,勉力想着,他还得入宫向雍王请罪。如今上下心知肚明丰兰息遇险是丰莒所致,但毕竟雍王令他去查清真相,他丝毫未有进展。
正想令德叔备车,德叔禀告,永平君府上送来了谢礼。
丰苌想起来,方才见面,丰兰息确实说有礼物要送他,道:“先放进库房,等我从宫中回来处理。”
走出两步,他又反悔了,雍王定然正因为兄弟阋墙心情不快,他不得雍王喜欢,现在进宫不过徒惹雍王烦心而已,他不去雍王也不会想起他来。
丰苌折返回去,叫住德叔:“我明日再进宫,把兰息的礼物拿来。”
不知道算不算隐晦的赔罪,丰兰息送了不少东西,其中有一副上好的玉石棋盘,丰苌立刻让德叔把棋盘摆到棋室,日后就改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