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聪明地知晓,不能胡乱招惹掌握自己衣食住行、生杀大权的父母,换言之,就是只对大哥丰苌这样。
惜云知道丰苌即使被百里氏抛弃也始终惦念生母,几番鼓励并且帮他创造机会去见百里氏,心知肚明他会再一次心碎,等着他回来,强打精神地安慰她、哄她。
母后教导她要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惜云好奇如果母后生的是个儿子,会不会这么教他?也好奇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欺负大哥?无疑不是因为厌恶,她很喜欢大哥的。
因为大哥忍着悲伤对她笑,笑容更诚挚吗,因为怀着痛苦的爱,爱更深刻吗?
倚歌王后去世时,惜云敏锐地察觉到有问题,但包括倚歌王后亲信的侍女宫人,没有一个人觉得她因为雍王宠爱百里氏而忧思成疾这个理由不对劲,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是这样柔顺而深爱丈夫的女人,甚至倚歌自己都相信,而且为自己这样“不贤”的念头羞愧,闷在心里,病得更重了。
惜云其实觉得母亲并不爱父亲,她只是以为自己必须要爱她的丈夫,从小她就是那么被教导的——她十四岁就带着日薄西山的东朝皇室的荣辉下嫁给雍王,去世的时候还不满二十岁。
可惜云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也太年幼力弱,搬去温泉宫后,从漩涡中脱身,惜云才逐步查明,想要倚歌死的不止是充满嫉妒和野望的百里夫人,还有雍州所有不希望雍王受制于皇室的王侯公卿,惜云连报复都有心无力。
倚歌的死把惜云和丰苌的联系变得更紧密了,惜云都用不着再拿百里氏来刺痛丰苌,只要提起母亲就行了。
一起怀念母亲的时候,丰苌流露出快要把他压垮的负罪感,他掩饰得一点也不好,惜云一度以为他已经知道百里氏是直接下手的人,后来才发现不是,丰苌不是作为凶手的儿子愧疚,他是因为自己本身愧疚。
惜云并没有亲眼见过百里氏和丰苌相处,不知道百里氏以语言施加在丰苌身上的克母诅咒,但她知道丰苌患有恶疾,世人偏见,称之为“鬼缠身”,是会被归为病人自身的不详。
那段时间里,惜云更喜欢大哥了,因为痛苦变成双份了吗?惜云亲密无间地贴着丰苌,对大哥又怜悯,又喜爱。
丰苌算不上惜云见过性格最复杂的人,也不是情绪最激烈的人,但他是年纪轻轻的惜云在短暂人生里遇到的第一个毫无保留地爱她的人,她用一股着迷般的钻研劲儿去探究丰苌。大哥要承受多少份痛苦才会被摧毁呢,无论多痛都会一直爱她吗?还是越痛越爱她呢?
常人感到痛是会避开的,丰苌不会,无论百里氏,母亲,还是她,大哥不会从痛中吸取任何教训,反而有种靠自虐赎罪的感觉。
惜云搬去温泉宫,还没把此地经营好时,曾听到一些言语议论,他们兄妹的处境堪称掉了过来,原本是出身低微又不受宠的庶子只能依附王后母女,如今是丧母失宠的幼女只能依附异母的兄长,颇有一些心态失衡的下人,以怜悯又看好戏的态度准备看丰苌会不会照应惜云。
丰苌为此大为光火,他的暴怒把惜云身边的侍女都吓坏了,但惜云心情大好,在丰苌的鞭子落到侍女身上之前,灵巧地钻过去握住他的手。
那时候惜云刚开始习武,丰苌吓了一跳:“惜儿!”赶紧丢下鞭子,抱起她查看,“伤到没有?为了个下人,你怎么能以身犯险!”
惜云抱着丰苌的脖子,心满意足地把脸贴在他颈边。丰苌面对别人时,有各种各样的毛病,残暴、易怒、傲慢、阴狠,但面对惜云,他样样都好。
等到脱离雍王宫这个泥潭,走得越来越远,年龄越来越长,惜云慢慢遇到很多有趣的人,比丰苌要复杂得多的人,也有爱她爱到不顾一切的人,但是丰苌对她来说,仍旧很特别,她都不需要回去见大哥,就知道大哥在她心目中和所有人都不同。
随着见过的苦难越多,体验过的世情越多,惜云越对人心有一种悲悯的宽容,失去幼童特有的天真的残酷,她行事仍旧称不上良善、守规矩,但除非为了治病已经不再会戳人痛处,受她帮助的人还是感激她居多,她的名声越来越好,江湖对她就越发友善,她结交了很多好友,比在宫中时要快乐多了,江湖多姿多彩的生活也有趣得多。但她始终没想过要扔掉丰惜云这个身份,因为丰苌在等她。
人们是否都会对自己的出身、自己的童年、维系自己旧日所思的物和人怀有执念?惜云知道丰苌被养在宫外、被带回宫中抛弃、被本该是对立方的母亲收养给他刻下多么深的烙印,就是那些经历塑造了来到她面前的丰苌,那么大哥是在她身上种下了什么样的执念呢?没有大哥会对她的人生造成什么影响?
怀揣着对大哥和自己的双重好奇,惜云走遍天下,都没有遇到比丰苌更让她感兴趣的男人。
……
惜云满不在乎地在院中石桌坐下,招呼丰苌来吃早食,见丰苌还站着不动,眉头一挑,从食盒中拿出一个包子走过来,塞到丰苌手中:“这家自称是雍京最好吃的包子,大哥尝一尝,它是不是名副其实。”
刚出炉的包子还很烫,热量迅速渗透皮肤,丰苌缓缓抬手,咬了一口。
他很多年没碰过包子了,上一次也是惜云递给他的,那时候惜云才四岁多。
惜云天然就有一股跟王宫格格不入的生机,小时候她好奇宫外,让侍女给她讲外面才有、宫里没有的玩具吃食,小侍女说到包子时,丰苌抬头看了一眼。
宫里没有包子,因为它是寻常吃食,雍王对出身耿耿于怀,格外厌恶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在宫外时丰苌挺喜欢包子,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喜欢吃,百里氏每次带他上街都会买,直到他毫无预兆地发病,那次刚刚拿到手的包子没有吃到口,之后很多年他总是想起来,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馅的。
就这一眼,惜云敏锐地注意到,特地让侍女去宫外买回来一笼,拳头大的胖乎乎的包子,欢喜地叫丰苌来:“大哥喜欢吗?”
丰苌失控地打翻那笼包子,低吼:“我不喜欢!”
他其实是不想要再喜欢,在倚歌王后这里他过得很好,养母疼爱他,妹妹亲近他,连带着还能分润到一些父爱,他不想再去惦记,因为惦记也没用,生母把他跟倚歌王后站在一起视为背叛,对他的厌恶一日胜过一日,每次见面,都比上一次更冰冷。
十二岁的丰苌发起怒来已经足够阴沉凶狠,小侍女吓得发抖,惜云没有被吓到,也没有因为好心被辜负了生气,伸手捧住丰苌的脸,认真地说:“那大哥一定喜欢吃面吧?生辰的时候,母后做长寿面,大哥就很开心,我给大哥做面吃。”
丰苌措不及防被惜云拉到凤云宫的小厨房,这是惜云第一次下厨,信誓旦旦地说:“我每年看母后做两次,早就会啦。”可是四岁的小姑娘踩着凳子都够不到灶台,揉面也使不上劲儿,何况谁敢让她动火动刀,厨娘侍女争着替她打下手,最后做出来一碗面,卖相挺漂亮,说不好里面有几分功劳是惜云的。
一碗面汤清亮、色泽如白玉的面条端到眼前,丰苌的郁愤早就消了,只因为无端对惜云发火而愧疚不安,几次想阻止惜云忙忙碌碌都开不了口。对着这一碗凝结了倚歌惜云母女俩温柔爱意的面条,丰苌在生母处受过的伤害,那些留在心底的冰冷利刃,都化成温热的水拂过伤口,酸楚得丰苌想掉泪,为了掩饰自己狼藉的情绪埋头大吃。
惜云单手托腮看着他吃,等这一碗面吃完,才说:“大哥吃了喜欢的东西,就不要难过了。”
丰苌握着筷子的手指攥紧,骨节凸显,惜云总是能发现他想掩盖的情绪,每当他痛苦的时候,惜云都会在旁边默默陪伴他,或许这么小的、生来养尊处优的公主不明白为什么兄长总是在伤心,可她总想张开稚嫩的双手去守护兄长。
那天丰苌最终没有对惜云道歉,比起惜云给他的慰藉,简单的对不起三个字太轻巧了,他只是在心里发誓,他可以给惜云一切,只要他有,他可以为惜云做一切事,只要他能做到。
那么久之前的事情,惜云大概早就忘记了,丰苌还记得,所有惜云相关的事情他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