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张居正止住了谭纶,“这几句话的意思好像在哪儿见过?”
谭纶:“正是。胡宗宪在上一道奏疏里就引用过,只改了一个字。最后两句就是。”说着,他又接着大声背诵起来:“‘是以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
“好!”张居正在腿上猛拍了一掌,站了起来,紧望着谭纶,“写这篇文章的人叫什么,现在哪里?”
裕王和李妃也定定地望着谭纶。
谭纶:“此人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在福建南平县任教谕。”
“这就好办!”张居正抑制不住兴奋,“教谕转调知县是顺理成章的事。王爷,此人是把宝剑,有他去淳安,不说救斯民于水火,至少可以和严党那些人拼杀一阵!王爷,跟吏部说一声,立刻调这个海瑞去淳安。”
裕王也重重地点着头:“此人是难得的人选,我可以跟吏部去说。”
“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谭纶却轻轻地泼来一瓢冷水。
裕王和张居正都是一怔,连此时还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李妃都望向了谭纶。
张居正:“有什么难处?教谕转知县是升职,莫非他还不愿来。”
谭纶:“张大人这话在官场说得通,可在海瑞那里未必说得通。这个人我知道,自己愿做的事谁也挡不住。自己不愿做的事升官可引诱不了他。现在这个情形,以他的志向,叫他去淳安他应该会慷慨赴之。但有一个字,他越不过去。”
张居正:“哪个字?”
谭纶:“孝!”
这个字确实有分量。裕王、张居正和李妃都又怔在那里。
李妃望着谭纶:“可不可以说仔细些。”
谭纶:“这个海瑞是海南琼州人,四岁便没了父亲,家贫,全靠母亲纺织佣工把他带大。中秀才、中举人,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就是科场不顺,中不了进士,那份志气也便慢慢淡了。现在把那颗心都用在孝养母亲上。说来你们不信,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他一个月倒有二十几个夜间是伺候着老母睡在一室。”
“他没有娶妻吗?”李妃有些好奇,问道。
谭纶:“王妃问的正是要紧的地方了。他海门三代单传,怎么能不娶妻?可到现在还只生了一个女儿。因此,要是叫他此时任淳安知县,很有可能便是壮士一去,风萧水寒!无论是奉养老母,还是为海门添嗣续后,‘孝’之一道,他便都尽不了了。”
李妃、裕王和张居正都沉默了。
“写封信,连同吏部的调令一起送去,叫他移孝作忠!”张居正铿锵地说道。
裕王和李妃又都深深地望着谭纶。
谭纶出神地想了少顷:“信可以写,能不能说动他,我可没底……”
“一起写,我来给你磨墨!”张居正边说着,边开始走到书案旁磨起墨来。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谭纶开始在构思这封信的语句。张居正磨着墨显然也在打着腹稿。稍顷,他把墨磨得浓浓的,便退到一边坐下。谭纶走了过来,提起笔一字一句地写着,一盏茶的功夫,信便写好了。他把信双手递给裕王,裕王与李妃一起看完后,相对点了点头,又交给了张居正。
“前半篇写得还行,最后的这段话写得没力,要改改。”张居正飞快地读完,对谭纶道,“这几句我来说,你重新写。”
裕王和李妃都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开始踱起步来,语调铿锵地述道:“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无识和氏者乎?其苍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数十万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宝剑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宁断于猛兽之颈欤!公果殉国于浙,则公之母实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实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门无后,公之香火,海门之姓字,必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好!”裕王第一个大声赞了起来!
李妃两眼笑着,目光中却隐隐地显露出一个女人对男人才华的仰慕。
谭纶却已经写得满头大汗,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站了起来:“张太岳就是张太岳!你这一段话,和海瑞那道疏,堪称双星并耀。有这封信,我料海公必出!”说到这里又停住了,接着长叹了口气:“就怕这把宝剑真断在淳安,我谭纶便也真要多一个母亲了……”
李妃:“要真那样,就将他的母亲接到京里来,我们供养。”
素蓝的大裤腿下竟是一双女人的大脚!大脚实实踏着的石板旁边是一眼井台。
那老人紧握着一根麻绳,正在交替用力,将一桶水从深井里往上提。满满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她用一只手抓紧了绳,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桶把,有些吃力,但依然稳稳地将那桶水从井口提过来,倒进了身旁一只空桶里。
老人又准备将吊桶升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只男人的手伸过来,想接过吊桶。
“松开!”老人的声音不大,但显着威严。
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开了,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温颜地站在那里。这时他手里还拿着一根两端带着铁链钩的扁担,眼神关切地盯着仍在提水的老人。见老人将吊桶里的水倒满了两只挑桶,提着扁担连忙走了过去,拿着铁钩便去勾挑桶上的木把。
“走开。”那老人仍旧低声而威严地说道。
中年男人只好把铁钩慢慢从木把上松了开来,说道:“阿母,要责骂您老责骂就是。让儿子挑水吧。”
那老人没接言,她的两只手同时握住两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两桶水竟被她提起!健步向正房的大门走去。
那中年男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空手拿着扁担一步步紧跟着老人走去。
蒸笼盖被揭开了,一大片白白的热气在厨房里腾漫开来。蒸笼里是满满的一个一个用荷叶包着蒸好的米粑。
站在灶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张着嘴:“阿母,好多粑粑。”
满头大汗的那个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出了那双透着忧郁的眼,她从蒸笼里拿出一个荷叶米粑在手掌里翻凉了凉,对那女孩:“阿囡,阿爹要出远门,这是给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给你蒸。这一个给阿婆送去。”
那女孩咽了口唾沫,好懂事地点了点头。
女儿双手捧着荷叶米粑穿过院子,远远地看见那中年男人拿着扁担站立在门口,孩子便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突然,屋内传来了好响的泼水洗地声,接着一片水珠从门口溅了出来。
女儿立刻站住了,怯生生地看着中年男人。
站在门口的中年男人也看见了女儿,立刻给她传来一个眼神,示意女儿过来。
孩子捧着荷叶米粑走过去了。走到门边,中年男人又向屋里示意地摆了下头。
女儿走到门的门口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
屋里开始还是沉默,接着传来那老人的声音:“什么粑粑?”
女儿:“荷叶米粑。阿母蒸了一笼子,说阿爹出远门,路上吃的。”
“谁说阿爹出远门!”那老人声音透着严厉。
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声答道:“阿母说的……”
那老人出现在门口,望着孩子:“阿囡,去告诉你阿母,就说阿婆还没死呢。”
中年男人听到这句话立刻在门口跪了下去。女儿也吓着了,跟着跪了下去。这时天渐渐要黑了。
——吏部的公文和谭纶的信是同时急递到的福建南平,直接交到了海瑞的手上。
从那天起,海母的脸就一直绷得紧紧的,一日内难得说上几句话,洗地的次数也比以前增加了。海瑞算了一下日子,如果要按期去浙江赴任,明天无论如何得启程了,可是……
天全黑了下来,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虫都鸣叫起来。
床上那块青色的包袱布还平摊开在那里,包袱布上叠着几套衣服几和一扎文稿。
豆粒般大的灯火旁,妻子坐在那里出神。
海瑞抱着女儿进来了,妻子连忙站起,接过女儿。
海瑞也不跟她说话,走到墙边那个大木柜前,卷起木柜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门口走去。
“明天还走不走?”妻子在背后轻问道。
海瑞在门边也就略停了一下,还是没接言,走了出去。
这里就是海母的卧房。夹着薄被走到门边,海瑞先将鞋脱了,摆在门外,光着脚走了进去。
“嚓”的几点火星,海瑞手里的火绒点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灯。接着他将夹着的薄被放在木桌边的单人睡榻上,然后向大床望去。
粗麻蚊帐依然挂着,海母蜷曲着身子面向里边,也没有盖东西,就那样躺着。
海瑞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拿起床头的薄被单覆盖在母亲身上,却没有盖她的脚,那双光着的老人的大脚依然露在被单外面。
海母依然一动没动。海瑞便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院外起了微风,虫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灯火前有了蚊虫在忽隐忽现地飞着。
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给母亲的床上扇赶蚊虫,赶完了蚊虫,又去解蚊帐上的铜钩。
“不要放。”海母吭声了,依然面对着床里边。
“是。”海瑞又把帐子挂上了,拿着蒲扇轻轻地在床边扇着。
“我问你。”海母还是那样躺着。
“是。”海瑞答着。
从床里边的方向可以看见,海母两眼大大地睁着,望着帐墙:“那封信说的意思,你再跟我说一遍。”
“是。”海瑞从怀中又掏出了那个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听他们那些官话。你只把叫你去的那个地方的事跟我说。”
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们这边的田是卖多少石谷一亩吗?”
海母:“丰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问这个干什么?”
海瑞:“朝廷调儿子去浙江的那个淳安,现在的田只能卖到八石谷一亩了。”
海母:“那里的田很多吗?”
海瑞:“不是。有句话说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两个人也才有一亩田。”
海母:“那为什么还卖田,卖得这么贱?”
海瑞:“被逼的。”
“怎么逼的?”海母坐了起来。
海瑞连忙扶着母亲在床头靠坐好了,才接着说道:“官府,还有那里的豪强。”
海母不说话了,两眼先是望着床的那头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海瑞。
海瑞:“朝廷为了补亏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种桑苗,好多出丝绸,多卖钱。宫里的织造局和浙江官府还有那里的丝绸大户认准是个发财的机会,就要把百姓的田都买了去,还想贱买。便串通了,趁着端午汛发大水,把河堤毁了,淹了两个县。百姓遭了灾,他们也不贷粮给他们度荒,就为逼着百姓卖田活命。”
海母:“这么伤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