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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 / 4)

那驿卒一张脸还是苦着:“大人们都看到了,前拨到的马我们都没有料喂了,这不,连我们的口粮都拿了喂马了。”

高翰文一行朝院子地上的马槽望去,马槽里果然盛着黄豆小米,却又不多,那些马正在抢着嚼吃。

那随从却不管这些:“我们的马总不成饿着赶路。”

那驿卒:“那贵驾就去同他们商量吧,看他们愿不愿让些料。”

高翰文接言了:“他们是谁的马队?”

那驿卒显然有些使坏:“小人哪敢问,看阵势好像比二品还大些。”

那随从一怔:“是不是胡总督的人马?”

那驿卒:“大约是吧。”

“我们走。”高翰文说了这句,转身便走。

“请问是不是高府台高大人?”一个声音这时在后面叫住了他。

高翰文停住了,慢慢又回过身来。

胡宗宪的亲兵队长向他走来了。

亲兵队长:“请问是不是新任杭州知府高大人?”

高翰文望着他,过了一阵才答道:“我就是。”

那亲兵队长:“我们大人在这里等高大人有好一阵子了,请高大人随我来。”说着便摆出一副领路的样子。

高翰文本不想见他,可胡宗宪毕竟是浙直总督,现在公然来请了,犹豫了一下,也只好跟着亲兵队长向里面走去。

驿站的正房里,胡宗宪好像是病了,闭着眼靠躺在椅子上,额头上还敷着一块湿手帕。

亲兵队长快步走了过去,轻轻揭开他额上的手帕,轻声禀道:“部堂,高大人来了。”

胡宗宪慢慢睁开了眼,望着站在门口的高翰文,点了点头,手一伸:“请坐。”

高翰文仍站在那里:“请问是不是胡部堂胡大人?”

胡宗宪:“鄙人就是。”

高翰文立刻深揖了下去:“久仰。属下高翰文。”

胡宗宪:“请坐吧。”

高翰文只得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胡宗宪望向了他:“我虽然还是浙直总督,但按规制,你归浙江巡抚直管,我们之间没有差使授派。我今天见你,只是为了浙江,为了朝廷。”

高翰文没有看他,低头接道:“部堂大人有话请说。”

胡宗宪这时却望向了亲兵队长:“把我们的马料分一些给高府台的马队。”

“是。”亲兵队长走了出去。

胡宗宪这才又转向高翰文:“高府台知不知道,淳安和建德一共有多少灾民,到今天为止,浙江官仓里还有多少粮,照每人每天四两发赈,还能发多少天?”

高翰文答道:“淳安的灾民是二十九万,建德的灾民是十四万。发灾以前官仓里有二十万石粮。四十三万灾民,每人每天按三两赈灾,每天是七千石。现在二十天过去了,官仓里剩下的粮约有五万石,最多还能发放十天。”

胡宗宪点了点头:“你还是有心人。十天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头,望向胡宗宪:“部堂大人是在指责属下?”

胡宗宪没有接言,只是望着他。

高翰文:“‘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是属下提出来的。十天以后当然是让那些有钱有粮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灾情解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再责成那些买了田的大户去完成,于情于理于势,眼下都只有这样做。”

胡宗宪:“那么高府台准备让那些有钱有粮的人拿多少粮来买百姓的田?”

高翰文一怔,接着答道:“千年田,八百主。买田历来都有公价,这似乎不应该官府过问。”

胡宗宪:“十天过后,赈灾粮断了,灾民没有了饭吃,买田的人压低田价,官府过不过问?”

高翰文先是一愣,接着答道:“天理国法俱在,真要那样,官府当然要过问!”

胡宗宪:“哪个官府?是你杭州知府衙门,还是巡抚衙门,藩臬衙门?”

高翰文慢慢有些明白胡宗宪的话中之意了:“部堂大人的意思是浙江官府会纵容买田的大户趁灾情压低田价?”

胡宗宪深深地望着他:“要真是这样,你怎么办?”

高翰文沉默了,许久才又抬起了头:“属下会据理力争。”

胡宗宪:“怎么争?”

高翰文又被问住了,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那时候,你既不能去抄大户的家把他们的粮食拿给灾民,也不能劝说灾民忍痛把田贱卖出去。两边都不能用兵,灾民要是群起闹事,浙江立刻就乱了。你在朝廷提的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就成了致乱之源!高府台,这恐怕不是你提这个奏议的初衷吧?”

高翰文这才震撼了,问道:“我该怎样去争,请部堂明示。”

胡宗宪:“‘以改兼赈’的方略是你提出来的,你有解释之权。第一,不能让那些大户低于三十石稻谷的价买灾民的田。这样一来,淳安建德两县百姓的田就不会全被他们买去。譬如一个家三兄弟,有一个人卖了田,就可以把卖田的谷子借给另外两个兄弟度过荒年。到了明年,三分有二的百姓还是有田可耕,淳安和建德就不会乱。”

高翰文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今年要改三十万匹丝绸的桑田数量便不够。请问部堂,如何解决?”

胡宗宪叹了口气:“这条国策本就是剜肉补疮。可现在不施行也很难了。这就是第二,让那些大户分散到没有受灾的县份去买,按五十石稻谷一亩买。几十万亩桑田尽量分到各县去改,浙江也就不会乱。”

高翰文:“他们不愿呢?”

胡宗宪:“你就可以以钦史的名义上奏!让朝廷拿主意,不要自己拿主意。”

高翰文又怔住了,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争。你去浙江,我会先去苏州,找应天巡抚赵贞吉借粮。十天以内,我会借来粮食,让你去争田价。还有,新任的淳安知县海瑞和建德知县王用汲,这两个人能够帮你,你要重用他们。”

高翰文此时已是心绪纷纭,望着胡宗宪,许久才吐出一句话:“部堂,属下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胡宗宪:“请说。”

高翰文:“这些事部堂为何不跟皇上明言?”

胡宗宪苦笑了一下:“事未经历不知难。有些事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说到这里他望了望门外的天色,扶着躺椅站了起来:“现在是午时末,到下一个驿站还有八十里。赶路吧。”

高翰文一改初见时的戒备,退后一步跪了下去,磕了个头:“部堂保重。”说完站起,大步走了出去。

目送着高翰文出去,胡宗宪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便有些站不稳了,伸手想去扶背后的躺椅却没有扶住,一下便坐在地上。

“部堂!”门外的亲兵队长急忙跑了进来,跪下一条腿搀住他。

“不要动他!”从里间侧门里谭纶现身了,也急忙奔到胡宗宪身边,从另一边搀住胡宗宪。

谭纶对亲兵队长:“快去,找郎中!”

亲兵队长:“是。”快步奔了出去。

胡宗宪的眼慢慢睁开了,挣扎着便要站起。谭纶费力搀着他站了起来,又扶他到椅子上靠下。

谭纶:“到苏州也就三四天的路程了。实在不行,就先在这里歇养两天。”

胡宗宪:“十天之内粮食运不到浙江,我今天就白见高翰文了。”

谭纶:“你真以为跟高翰文说这些话有用吗?”

胡宗宪望向谭纶:“那你们举荐海瑞和王用汲去浙江有用吗?”

谭纶一愣,知道胡宗宪这是在指责自己跟裕王诸人商量派海瑞和王用汲出任淳安和建德知县的事一直瞒着他。

胡宗宪:“官场之中无朋友啊。”

“汝贞。”谭纶脸一红,“派海瑞和王用汲到两个县的事不是我有意要瞒你……”

“我当初就说过,你谭纶来与不来我都会这样做。今天还是那句话,你们瞒不瞒我我都会这样做。”说着,胡宗宪撑着扶手又站了起来,“有了我今天跟高翰文这番交谈,你们举荐的那个海瑞和王用汲或许能跟那些人争拼一番。给我找辆马车,走吧。”

湖光山色,风月斯人。傍晚的杭州街上,更是人境如画。牵着那头大青骡走在这样的地方,海瑞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青骡的背上驮着包袱竹笼,牵着缰绳的海瑞背上挂着斗笠,溅满了泥土的长衫,一角还掖在腰带上,显眼地露出那双穿着草鞋的光脚。那双脚平实地踏在青石街面上,走骡的四蹄疲累地踏在青石街面上,浙江巡抚衙门的辕门遥遥在望了。

从高大的辕门往里望去,是一根高大的旗杆,再往前,便是偌大的中门。从里面遥遥透出的灯火一直亮到大门外,亮到门楣上那块红底金字的大匾:浙江巡抚署。

巡抚定制为各省最高行政长官,是在明朝宣德以后,品级略低于总督,但一省的实权实际在巡抚手里,因此衙门的规制和总督等。高檐、大门、八字墙、旗杆大坪,都是封疆的气象。今天晚上这里的这种气象更是显耀,中门里外一直到大坪到辕门都站满了军士,大坪里还摆满了四品以上官员的轿子,灯笼火把,一片光明。这是郑泌昌接任浙江巡抚后在这里召开的第一次会议。接到前站滚单来报,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今天将从北京赶到,郑泌昌立刻通知了有关藩、臬、司、道衙门一律与会。他要连夜部署朝廷“以改兼赈”的方略,在一个月内完成五十万亩田的改稻为桑。

因此从下午申时开始,巡抚衙门前就已经戒严,闲杂人等一律赶开了,这一段时间辕门前一直到那条街都安静异常,店铺关门,无人走动。等着高翰文一到,立即议事。这时,海瑞和他的那头走骡走近辕门便格外打眼。

“站了!”守辕门的队官立刻走了过去,喝住了他,“什么人?没看见这是巡抚辕门吗!”

海瑞站住了,从衣襟里掏出吏部的官牒文凭,递了过去。

那队官显然不太识字,却认识官牒上那方朱红的吏部大印,态度便好了些:“哪个衙门的?”

海瑞:“淳安知县。”

那队官又打量了一下海瑞,接着向大门那边喊问道:“你们谁知道,淳安知县今晚通知到会吗?”

大门外一个书办模样的人应道:“让他进来吧!”

那队官便把官牒还给了海瑞:“进去吧。哎,这头骡子可不能进去。”

海瑞也看了看他,接着把缰绳往他手里一递,大步走了过去。

那队官:“哎!你这骡子给我干什么?”

海瑞已经走进了大门!

——这一年是大明嘉靖四十年,亦即公元1561年,海瑞出任浙江淳安知县。从踏进杭州,步入巡抚衙门报到这一刻起,便开始了他一生向大明朝腐败势力全面宣战的不归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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