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母:“李太医好见识。海瑞的外祖就是天生的火体。霜冻天穿一件单衣,赤着脚就下田做事去了。从不伤风,也不咳嗽。”
李时珍又望向了海瑞那双脚:“刚峰兄是否也如此?”
海瑞答道:“我比家母好些。但寒天脚也出汗怕热。”
李时珍:“这就是了。在医理上,这叫做极阳之体。起因多由于历代劳作,家贫无衣鞋御寒,传之数代,体内便阳气积盛,阴气消退,渐成抗寒之体。形之于体,双脚尤甚。因脚为百脉所汇之处,热阳周流遍体,终归于脚。太夫人,刚峰兄,要说这是病,谁得了这个病那才真是福气。”
海母高兴了:“李太医这才是真正的名医!汝贤,听见了没有,娘这不是病,你也不是病,是祖上的福德。”
海瑞:“是。谢李先生解疑。”
海母望向了李时珍:“李太医有这般手段,汝贤和他媳妇给我添一个孙子全靠你了。”
李时珍:“不能靠我,还得靠他们。”
海母立刻盯望向李时珍,海瑞一颗心悬起了。
李时珍一脸正色,海母自己反倒有些尴尬了,大声向门外喊道:“阿囡,叫你娘来!”
海瑞的女儿一直趴在门边悄悄地望着里面的大人,这时立刻脆声应道:“知道了!”跑了开去。
李时珍这时有意不再看母子二人,而是将目光向这间屋子慢慢望去,不禁一怔。
原来海母所住之屋竟如此简陋,除了正中间海母常坐的一把竹躺椅,躺椅边放着一把矮几,便只有一张木桌四边空空地摆在那里,原来放在桌边的那一把木椅,便是这时被海瑞搬来让李时珍坐的椅子。这便是海家的规矩,海母要是坐在桌前,海瑞和夫人都是侍立在侧,因此不设椅凳。这时要给二人诊脉,连坐的地方便都没有。
李时珍望向海瑞:“刚峰兄,是否要再搬两把椅子来?”
海瑞:“李先生放心,拙荆会搬来的。”
就在这时,海瑞的夫人一手提着一条凳子在门口出现了,进了门立刻将凳子放下,远远地向李时珍深深福了下去:“见过李先生。”
李时珍站起了,身子侧了一侧:“嫂夫人不必多礼。”
海瑞搬起了李时珍原来坐的那把椅子:“李先生请。”搬着椅子走向桌前摆下。
李时珍走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了。海瑞站在桌子的左侧:“把凳子搬过来,让先生诊脉吧。”这话显然是对海夫人说的,海瑞却并不看她。
海夫人在门边提起凳子刚要向桌前走去,海母突然说道:“慢点。”
海夫人立刻在原地站住了:“婆母有何吩咐?”
海母并不与儿媳说话而是望向海瑞:“汝贤,也该教教你媳妇了。上了厅堂,就一声‘见过李先生’,婆母和丈夫也不瞧一眼,客人还当我们海家没有规矩。还有,你看看,来见客人,也不梳洗一下。”
海夫人一张脸顿时红了,愣在门边。
海瑞也好不尴尬,却不知如何回答,低头站在那里。
李时珍不禁向海夫人望去,心里立刻起了微澜。海瑞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七品命官,可眼前这位七品夫人却上穿一件粗布衣裳,下系一条粗布裙子,脸上却仍然留有汗渍,发际也有些零乱,显是正在劳作匆匆赶来的。接着他又向海瑞望去。只见海瑞低垂着眼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他立时明白了海瑞在家里的处境,寡母性情古怪,夫人久受压抑,而海瑞又是极其纯孝之人,为了顺从母意,夫妻间平时关系自然就淡薄了。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同情起这个在外面风雷显赫在家里如履薄冰的海瑞来。
海母一番话训完,见儿子并无反应,更加来气了,站起来望向海夫人:“还不去梳洗了,难道叫我去伺候你吗?”
海夫人慌忙福了一下:“媳妇这就去。”答完,连忙将凳子提到桌子边摆好,又慌忙转身走出门去。
海母转望向李时珍:“李太医。”
李时珍只得又站了起来:“太夫人。”
海母:“儿媳不懂礼节,让李太医见笑了。”
李时珍:“嫂夫人身为七品夫人,尚能如此俭朴劳作,李时珍佩服,怎会见笑。”
“在我海家就只有儿子媳妇,没有什么官人也没有什么夫人。”海母说着抄起搁在椅子边的一根竹杖,“李太医费心,老身失陪了。”
李时珍:“太夫人请便。”
海母点了点头。
海瑞:“母亲走好了。”
海母却不搭理海瑞,拄着杖便向另一边的侧室卧房径直走了进去。
目送着母亲走进了侧室,海瑞回过头望向李时珍,发现李时珍的目光这时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海瑞强露出窘迫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四岁丧父,由家母移干就湿一手带大,老人家至今未能享我一日之福,心中惭愧。”
李时珍站在那里就向海瑞伸过一只手来,海瑞先是一怔,接着以为李时珍是要给自己拿脉,便将手翻过来伸了过去。李时珍却没有去拿他的脉,而是一把握住他的手轻轻拉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也不能委屈了夫人。”
海瑞哪知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望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李时珍又低声道:“我和你是同样的病。”
海瑞又一怔。
李时珍接着低声道:“我七岁丧父,家母性情也是这样。”
海瑞抬起了头两眼大睁着望向李时珍。李时珍这时也两眼大睁着望向海瑞。
李时珍:“我已经知道你为何不生儿子了。教你一个方子,晚上回到房间,把夫人好好哄哄,什么药也不用吃,自然能生儿子。”说着径自笑了起来。
海瑞也只好报以一个无声的苦笑。
——听见外面发出笑声,海母的眼立刻睁大了。
这时的她搬着一把竹椅,静静地坐在卧室靠厅堂的门边,两眼大睁着,耳朵显然在关注着外间的动静。
据史料记载,海瑞自幼时到婚后几乎夜夜侍母同居一室,“年过四十,仍卧于母榻之侧,无分深夜拂晓,侍候茶水便溺,遇其母偶有不适,常坐侍天明”。
外间厅房又有了响动,海母突然坐直了身子,侧过了头,她感觉到媳妇又到外间厅房了。
——是海夫人进来了,跨进门槛先停在那里,低头的余光发现了厅堂正中的躺椅空在那里,立刻徐徐轻舒了一口气,这才慢慢走近桌旁,在凳子边站定了。
李时珍没有去看海夫人,而是望向了海瑞。海瑞坐在另一边的凳上,依然不说话,不叫夫人就座。
——海母身子坐得好直,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好久才听到李时珍的声音:“嫂夫人请坐,我给你们诊脉。”
接着是媳妇轻轻的回答声:“是。”
知道儿子并没有叫媳妇坐,海母的脸舒缓些了。
——诊断男女子嗣妊娠之事,李时珍历来是同时把拿夫妇二人的脉息。这次也是如此,海瑞伸出了左腕摆在桌上,海夫人伸出了右腕摆在桌上,李时珍两手六指同时搭在二人的寸关尺上,判断脉息。
尽管母亲不在面前,海瑞这时仍然低垂着眼,海夫人也仍然低垂着眼,谁也不正面看谁一眼。
李时珍的目光开始望向海瑞夫人,这时心里又是一番感受。但见海夫人虽是匆匆梳洗过后,两眼低垂,却掩盖不住本有的容颜,端庄中不失清秀,忐忑中依然有诗书之家的风范。
李时珍这时已完全明白,海家无有后嗣,症结显然不是因病,而是因海母干涉子媳房帏,使夫妇恩爱淡薄所致。医可治病,不可治命,于是他将目光望向了海瑞,又望向海夫人,突然说道:“请刚峰兄嫂夫人抬起眼睛。”
——海母听到外厅李时珍这句话,突然紧张起来,眼睛又睁大了,耳朵竖在那里。
——“你们二位怎么回事?”李时珍动气了,“望闻问切,像你们这般连眼睛都不睁开,我怎么给你们治病?”
海瑞抬起了眼望向李时珍,海夫人也慢慢抬起了眼,犹自不敢正视。
李时珍:“不是要你们看着我,你们各自望着对方的眼。”
海瑞从李时珍的目光中如何看不出他的苦心和用意,会意之间乃把目光移了过去,望向妻子的眼。海夫人虽然把目光也移向了海瑞,却只望着他的鼻梁以下。
“不看了!”李时珍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身为夫妇,竟不敢对视,你们生不出儿子,那是任何医家都没有法子的事。我说,你海氏一门到底还要不要子嗣!”
——海母倏地站起了,是那副人天交战的神态,犹豫了片刻,终于走出门去。
——望见海母突然走了出来,海瑞立刻站起了,海夫人也立刻站起了。
海母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望着站在那里面目严峻的李时珍:“让李太医生气了。”说着,目光转望向海夫人:“自己的丈夫,明媒正娶,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瞧也不瞧的样子,你到底何意!”
海夫人把头低得更下了,轻声答道:“是儿媳错了,婆母莫生气。”
海母:“我生什么气了?还不抬起头,望着你的丈夫。”
海夫人那哪儿像在抬自己的头,简直比抬一座山还难,慢慢望向海瑞。
海瑞这时心里一阵难受,两眼望着妻子。
海夫人的眼终于正视到丈夫的目光,再也忍不住心中蓦地涌上来的酸楚,眼中慢慢盈出了泪水。
“你看气不气人!”海母怒了,“当着李太医,受什么委屈了,竟然掉眼泪!”
海夫人竭力忍着,不让泪水再盈出来,慢声答道:“婆母,儿媳没有掉眼泪,是风吹了灰尘迷了眼睛。”说着从腰间慌忙拿出一块手帕轻轻去印眼睛。
海母叹了一声:“李太医,你都看到了,就她这个样子,我海门怎么能有子嗣?”
是非已无可言,李时珍心中有了主意,望着海母:“太夫人,晚辈已经有处方了。他们但能听我的,我保太夫人在两年以内准定能抱孙子。”
海母的眼睛亮了:“那就请太医开方子吧。”
李时珍:“不过,他们都得按我说的去做。”
海母:“这个自然。”
李时珍:“刚峰兄,嫂夫人,你们再望着对方的眼睛。”
海瑞和海夫人却同时慢慢望向了海母。
海母将竹杖在砖地上一顿:“太医叫你们互相望着,看我干什么?”
海瑞和海夫人这才将目光互相又望去。
李时珍:“望着,不要转睛。”
二人就这样望着。
李时珍:“好。下面再听我的。笑一笑。”
两个人又怔住了。
李时珍:“笑!”
海瑞强露出笑容,脸上依然那样僵硬。
李时珍又望向海夫人:“嫂夫人,要赶快,快笑。”
海夫人本不敢笑,被李时珍催着,又望见海瑞笑的时候那般奇怪的模样,忍不住真的笑了。
“好!笑得好!”李时珍大声赞着,“刚峰兄,再笑开些。”
海瑞也慢慢笑得自然些了。
突然,李时珍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震屋宇!
海母怔了。
海瑞和海夫人也懵了,敛了笑容望着大笑的李时珍。
另外一阵清脆的笑声也在门外响了起来,海瑞的女儿趴在门上也笑了。
海母的目光立刻向孙女儿瞪去,小女儿立刻收了笑声,怯怯地跑开了。
李时珍却仍在大笑,海母转过头来望着这个大笑的太医。
李时珍慢慢收了笑声:“好了。刚峰兄、嫂夫人,你们该做官的做官去,该做饭的做饭去。我在这里跟太夫人一道给你们开处方。”
夫妻从厅堂走到后院都站住了。海瑞望着妻子:“准备些酒饭,留李太医在这里与母亲吃吧。”
海夫人的目光在海瑞脸上稍作停留,立刻移开去,低声地说:“只有豆腐,还有些青菜,没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