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王的中年徽商:“可五座作坊,今年满打满算织半年,最多也只能织出一万三千匹丝绸。岂不是要倒赔八万七千匹?”
所有徽商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郑泌昌。
何茂才又有些急了:“真要倒赔八万七千匹,鬼都不上门了。说了,这是笔细账,得慢慢算。”
正说着,杨金水那个随从太监走进来了,打断了他的话,径直向杨金水身边走来。
郑泌昌、何茂才立刻望着他。
那随从太监绕到椅子背后,在杨金水耳边低声说道:“公公,宫里有差使来了。”
杨金水倏地站起了。
郑泌昌、何茂才立刻便显得紧张起来,先望望那随从太监,又一齐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当然知道这个“宫里的差使”是上谕到了,见郑、何二人如此紧张,立刻轻松地说道:“我知道,是针工局催要皇上今年万寿的衣料。”说着望向郑泌昌、何茂才:“我得失陪了。二位大人跟他们慢慢谈,谈好了来告诉我一声就是。”
何茂才似乎信了他的话,立刻站起来说道:“当然。公公还要签字呢。”
郑泌昌也站起了,脸色却没有何茂才好:“公公,这么多年了,织造局的账只怕一时片刻也算不清。公公交割了差使能赶过来更好。”
又是弦外之音,杨金水依然不露声色:“好,能赶过来我自然赶过来。”
那些徽商也都站了起来,杨金水向他们也点了点头,这才向外面走去。随从太监紧跟他也走了出去。
同样是一省的巡抚,赵贞吉却显得比郑泌昌有分量。一是因为此人在当朝理学一路也算个人物,朝廷的清流多有奥援,如徐阶、高拱皆与他私交甚好。二是此人为官尚算清廉而且治理地方屡有政绩,这才被嘉靖派驻全国最重要的省份南直隶出任巡抚。这次调任浙江无疑也是嘉靖的临危授命,帝心期望之殷可见。
现在坐在这里,无论是杨金水还是四个锦衣卫都对他甚是恭敬,让他坐在中间的主位,杨金水都只坐在他的侧旁认真看着上谕。
“有赵大人主持浙事,这下好了。”杨金水看完上谕立刻发出一句感叹。
赵贞吉当然不能慨然受之,答道:“万事丛错,还得靠杨公公和各位同仁戮力同心,共济时艰。眼下要紧的是立刻捉拿郑泌昌、何茂才,追查沈一石的家财。”
杨金水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望着赵贞吉:“上谕都说了。咱家的意思,稍等一等,我派人把他们二人叫到这里来,再行缉拿。”
赵贞吉:“圣谕煌煌,要拿人就应该到巡抚衙门宣旨,正行缉拿。”
杨金水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四个锦衣卫:“都是自己人,我这里就说了吧。人是注定要拿的。可郑泌昌、何茂才现在正跟几个徽商在谈接手沈一石作坊的事。咱家说把他二人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不要吓退了那些徽商。”
“沈一石的家产现在要卖给徽商?”赵贞吉立刻变了脸色,站了起来,“上谕可是叫我来追查沈一石的家产,怎么能现在就卖给别人!”
“这件事怪我没有说清楚。赵大人先请坐。”杨金水让赵贞吉坐下,接着说道,“捉拿郑泌昌、何茂才,包括还牵涉哪些官员,追查他们贪了多少赃款,这是跑不了的事。可胡部堂前方急需的军饷,还有朝廷今年要卖给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把沈一石的作坊转卖给徽商,就是为了这两件大事。要是能谈成,前方的军需和今年卖给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便都有了着落。赵大人,这也是你接任后的大事。”
赵贞吉久任封疆,立刻便明白了杨金水说的却是大事,可这样的大事在自己来之前却让两个罪官在办,这显然便是侵了自己的权,便望向杨金水:“杨公公要是觉得这样做既能解决眼下的军需又能完成朝廷今年卖给西洋的丝绸,我们可以商量着办。可这样的大事还应该由郑泌昌、何茂才他们办吗?”
杨金水:“他们还能办什么?咱家的意思,是不要吓退了那几个徽商。”
赵贞吉:“南直隶浙江、安徽的丝绸商大有人在,吓退了这些商人,可以再找别人!”
杨金水笑道:“当然可以再找别人,可今天来的这些徽商都是胡部堂的同乡。”
听到这里赵贞吉才一怔,且不说胡宗宪跟自己的私谊,他现在还是浙直总督,自己的顶头上司,在这个时候这些徽商竟这么快便来到了杭州,莫非与胡宗宪有关?这就不能顶针了。一时默在那里。
杨金水:“还有,这件事事前我跟老祖宗请过示了。”
赵贞吉一惊,站了起来:“既然这样,自然只能这样办。请杨公公先派人把郑泌昌、何茂才叫来,我们在这里拿人。遵上谕,还要立刻派两拨人连夜去淳安、建德,把海瑞、王用汲调来,共同审案。至于那些徽商,是不是还是等我明天跟他们签约为好?”
杨金水笑了:“让郑泌昌、何茂才先跟他们签,赵大人明天不是更好谈吗?”
赵贞吉再不敢小看这个杨金水了,想了想,却转向四个锦衣卫:“杨公公的意思,四位钦差以为如何?”
锦衣卫那头:“上谕是给赵大人的,赵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赵贞吉的声调也没有刚才那般高了:“那就分头去办吧。”
郑泌昌、何茂才这时把沈一石那个关在牢里的管事叫来了,站在堂前,给那几个徽商算账。
几个商人都竖起了耳朵,在那里细听。
那管事:“如果哪位老板买了五座作坊,今年虽只能织出一万三千匹丝绸,但还有几笔收入,容小人算给各位老板听。每五座作坊,一是能分到沈老板六万五千亩桑田之五分之一,便是一万三千亩。这些桑田都是上好的良田,每亩能卖到市价五十石,折合现银五十两,一万三千亩便值现银六十五万两,可抵上等丝绸六万五千匹。一万三千匹加上这六万五千匹便有了七万八千匹。此外,沈老板在杭州、苏州、南京、扬州共有绸缎庄一百零七家,都是繁华闹市上等铺面,一个铺面按平价折卖也能卖到五千两银子,二十家铺面便能折合上等丝绸一万匹。这就有了八万八千匹。还有,沈老板这一次借给淳安、建德一百船粮食,每船一万八千石,共计一百八十万石。五分分一,五座作坊可收粮债三十六万石。可值上等丝绸三万六千匹。这是硬账,算下来,哪位老板买五座作坊,今年就可赚丝绸二千匹。”
几个商人听他这一番细算,心里都有了底,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只是又开始在私底下低声交谈起来。
郑泌昌、何茂才也对望了一眼。何茂才立刻对那个管事:“没你的事了。”接着吩咐押他的人:“押回牢里去。”
两个兵士立刻押着那个管事走了出去。
何茂才接着转对那几个还在交谈的徽商:“各位现在心里都有底了吧!”
几个徽商都停止了交谈,望向那位老年徽商。
那位老年徽商说话了:“可还有一项,便是织十万匹丝绸所需的生丝,按市价怎么也要二十万两银子。算上刚才那些账,我们还得亏损十八万两银子。”
郑泌昌伸手阻住了何茂才,慢慢望向几位商人:“这正是我要跟各位说清楚的。照刚才的算法,各位是要亏损一些。可这一次只要谁接手了沈一石的作坊,谁今后就是织造局的宫差,也就是我浙江官府的官差。凡这次愿意接手五座作坊者,你们原来的作坊还可以并过来五座,十座作坊一律免交赋税。今年十万匹丝绸所需的生丝一律以官价也就是市价的一半由官府代为收购,那你们的亏损也就只有九万两。还有今后十座作坊所需的生丝,也一律以官价向桑农收购。免税一项,加上半价收购生丝一项,这笔账算下来,十座作坊今后每年能多赚多少利银,各位心里应该明白。”
几个徽商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让那个中年徽商问道:“我们每年十座作坊需向宫里缴纳多少丝绸?”
郑泌昌:“这有定数,每座作坊三千匹,十座作坊每年只需向宫里上贡三万匹丝绸。”
几个徽商立刻在心里盘算起来,接着又是一番交头低谈。
那个老年徽商代表大家表态了:“请二位大人见谅。沈一石的作坊恕我们不敢接手。”
何茂才立刻急了:“谈了大半天,账算得这么清楚,你们不接手了?”
那老年徽商:“刚才何大人也说了,有许多商家愿意接手,我们就退了。”
一句话把何茂才顶住了。
郑泌昌:“可胡部堂的面子我们退不了。这样吧,每五座作坊今年交八万匹丝绸。”有几个商人禁不住露出了喜色,那老年徽商却脸色更阴沉了,瞪了他们一眼,又转望向郑泌昌:“郑大人,一句话你老就给我们减了十万匹。这个数字宫里问起来郑大人只怕担不起。”
“这就不是你们该问的了!”一向轻言细语的郑泌昌也有些动气了,“我是浙江巡抚,我说的话担子自然我担。”
“那从明年开始每年上贡的丝绸能不能再减些?”那个中年徽商紧接着又提出了条件。
何茂才又动气了,郑泌昌挡住了他:“可以。每五座作坊每年减一万匹。”
“那我们就认了!每人接手五座作坊!”那中年徽商立刻大声答道。
“好!”何茂才在腿上一拍,站了起来,“现在郑大人和我就可以跟你们签字画押,然后再拿到织造局让杨公公签字画押!”
“还是再缓缓,再缓缓。”那个老年徽商似乎更担心了,望了望另外四个徽商,又转望向郑泌昌、何茂才,“二位大人是不是让我们回客栈再商量商量,明天再签约也不迟。”
“你把我们当猴耍!”何茂才一掌拍在茶几上,“提的利我们都让了,现在又说还要商量。这么大一个浙江我们两个还天天陪着你们!”
郑泌昌也硬了:“取笔墨纸砚,现在就签约。”
立刻有书吏大声应着,捧着笔墨纸砚摆到了桌上。
何茂才两只眼睁得滚圆,望着那几个徽商:“请吧!”
几个徽商原来情愿的这时心里又都没底了,说穿了,是被这两个人如此的急态弄得有些害怕了。可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无退路,只好一个个走到了桌前,坐了下来。
“按刚才说的,起草约书!”
郑泌昌吩咐书吏。说完,与何茂才对视一眼,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正当赵贞吉、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都等得有些不耐烦时,那个随从太监终于在门口出现了,低声向里面禀道:“请来了。”
几个人立刻对望了一眼,目光都望向了门外。
“谈成了!对朝廷总算有个交代了!”何茂才的大嗓门在门外好远就传了进来。
杨金水立刻望向了赵贞吉,赵贞吉面色冷峻。
几个锦衣卫也互相望了一眼,有两个扯起嘴角冷笑了一下。
“请吧。”那随从太监在门口将手一伸。
郑泌昌在前,何茂才在后大步走了进来。
“杨公公……”在后的何茂才犹自没有看见那几个人,进门便喊,可很快就噎在那里。
赵贞吉冷峻的目光望向了郑泌昌。
四个锦衣卫冷冷的目光也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的脸色立刻变了。
何茂才站在郑泌昌的身后,脸色也变了。
赵贞吉慢慢站了起来:“有上谕,郑泌昌、何茂才接旨!”
何茂才倒是先跪下去的,郑泌昌却站在那里怔了好一阵子才跪了下去。
赵贞吉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遍览史册,历朝贪蠹之吏不遑少见。我大明开国之初,有贪赃六十两白银者,太祖高皇帝即将之剥皮揎草,祖制不谓不严。今乃有尔浙江巡抚郑泌昌,浙江布政使兼按察使何茂才上侵国帑,下吞民财达百万之巨!不唯朕览之吓然,记诸史册,后世观之无有不吓然者!若以太祖之法,尔二人虽有百身,剥皮揎草宁无余辜!”读到这里,赵贞吉有意停了下来,望向二人。
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也都肃然站在那里望着二人。
何茂才尽管身子强壮,这时两手却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撑住了身子跪在那里,那汗滴雨般滴向地面。
郑泌昌这时倒比何茂才硬朗些了,倏地抬起了头,两眼紧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把目光翻望了上去。
赵贞吉接着宣读:“朕上承祖德,常存无为而治之念,伤一生灵皆不忍之,奈尔二人之罪何?着即革去郑泌昌、何茂才一切职务,令赵贞吉任浙江巡抚兼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调淳安知县海瑞、建德知县王用汲会同严审自郑泌昌、何茂才以下诸员之贪墨。尔等罪员倘尚存一丝天良,当彻底供罪,悉数缴出贪墨之财。上天或可给尔等一线生机乎!钦此。”
都“钦此”了,那两个人仍然僵趴在地上。室内一片沉寂。
“郑泌昌、何茂才!”赵贞吉一声喝道。
两人这才猛地抖了一下。
赵贞吉:“领旨!”
何茂才是确实开不了口了,郑泌昌却是不愿开这个口,又是一片沉寂。
赵贞吉冷笑了一下:“来人!”
锁链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四个亲兵应声提着走了进来。
赵贞吉:“锁了!押到臬司衙门大牢里去!”
立刻便是两个对付一个,先把锁链的圆环从头上套了下去,收紧了卡了一把铜锁,然后将锁链末端的铁铐铐住了二人的双手,又卡了一把铜锁。
“走!”四个亲兵同时喝道。
何茂才立刻站了起来,郑泌昌还跪在那里没有起来。
杨金水说话了:“搀着他吧。”
“不用搀,我自己会走。”郑泌昌带着锁链站起了,望着杨金水,“杨公公,不要忘了,二十年沈一石可是上缴了四百万匹丝绸。我们两个就算传给子孙一万代,也穿不了这么多!”
“押走!”这回是杨金水怒喝了。
四个亲兵便立刻两个对付一个,挽紧了郑泌昌和何茂才的双臂把他们半押半拖地向门外拉去。
走到门边,何茂才才突然缓过神来挣扎着赖在那里,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冤枉!”
“走!”四个亲兵扳倒了他们拖了出去。
赵贞吉对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海瑞和王用汲最快也得明晚才能赶来。还有几个罪官,今晚也得立刻缉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