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尘封在囊中,无书便懒得点灯,高翰文坐在北窗下的木桌旁,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出神,感觉到了月光从门口斜洒进了屋内,慢慢转头望去,一片“南冠客思”尽在月写的脸上。
月夜比黑夜还静,院内的水洗衣声声声入耳,他的目光又慢慢移望向门外。
因有吕芳的吩咐,锦衣卫的人给院内送来了日常起居的动用,院子里两根木杈上横着一根竹竿,这头晾着两件刚洗过的男衫,那头还空着一截。
井边,芸娘从木盆里漾出自己的一件衣衫,也不拧,因防皱,提起来只是抖了抖,提着湿湿的衣走到竹竿前站住了。
她的目光望着竹竿上高翰文那一件长衫一件内衫出神,好一阵子才把自己这件女衫晾了上去。
女衫和高翰文那件内衫之间空着好几寸竹竿。
芸娘的目光忍不住望向敞着门的西间小屋,在这里看不见高翰文的身影,她慢慢把手伸向了竹竿,把自己那件女衫轻轻移了过来,紧紧地挨着高翰文那件内衫。出神地又看了看,伸手把内衫掀开了一幅,将自己女衫又移过去几寸,然后将高翰文那件内衫的边幅悄悄地搭在自己的女衫上。
月光下,芸娘看着这两件搭挨着的衣衫淡淡笑了。
屋内,高翰文依然在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月色。突然,他身子微微一颤,院内传来了轻轻的哼唱声:
月光光,亮堂堂。
荷叶绿,枇杷黄。
苏南儿歌!
是芸娘在唱,高翰文倏地站起了。
阿母线,阿儿衫。
上南京,进科场……
高翰文循着乡音向门口走去,还没走到门边,芸娘却不再唱了。
他立刻又回身向窗前走去,可很快他的脚步又停了。
院门外传来有人开锁的声音,有人说话的声音,接着是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几个人的脚步声走到院内停住了。
高翰文慢慢回头望去,院子里有了灯笼光!
“是吕公公吗?”
芸娘原本蹲在木盆边静望着进来的人,头顶不远处的灯笼光照得芸娘有些晃眼,错认了挺立在灯笼后身着大红宫服的陈洪,连忙站起。
“掌嘴!这是吕公公吗?”跟来的司礼监当值太监当即呵斥。
“无礼!”陈洪立刻喝住了那个当值太监,带着笑走近芸娘,“我是吕公公的干儿子,杨金水杨公公称我大师兄。”
伺候杨金水四年,“陈洪”这个名字芸娘也曾多次听说,见他自报家门,慌忙在衣襟上擦干了手,捋下衣袖向陈洪福去:“见过陈公公。”
“站了!没叫你谁让你出来的?回屋里去!”那个司礼监当值太监看见了出现在西房门口的高翰文。
芸娘急忙向西房门口望去,高翰文依然那副可杀不可辱的样子站在门口。
那当值太监气势汹汹向他走去,陈洪飞快地掠了一眼有些惊惶的芸娘,立刻又喝住了那个当值太监:“蠢才!老祖宗怎么吩咐来着?你的记性让狗叼走了?”
那当值太监愣在半道上,亏他立刻省了过来,侧躬着身子先向陈洪回了一句:“是,奴才的记性让狗给叼了。”接着转过身来换了一副笑脸,对着高翰文说道:“老祖宗有话问芸娘,不干你的事,你先回房待着去。”
高翰文没有看他,目光向芸娘方向望去,却是先落在她的发髻上,再慢慢移望向她的目光。
自从那天吕公公来说了那番让他们住到一起的话后,高翰文就再也没有这般正眼看过自己。芸娘的眼睛立刻亮了,向高翰文的目光迎去!
如惊鸿一瞥,高翰文那深深的目光也就跟她一碰,又移开了,说了一句:“该说的尽管说吧。”
这回是陈洪眼里冒出冷光了:“叫他进去。”
不用那当值太监过来,高翰文已转身走进了房内。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翰文看到院子里闪着的灯光,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关院门的声音,他知道,陈洪一行已经走了。他呆呆坐在窗前木桌边的椅子上,微闭着眼。
芸娘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没有凳子,便挨着床边坐在那里。
这时的月亮已经升到了正空,屋外一片凉白。
“我把灯点上,好吗?”芸娘轻轻开口了。
高翰文仍然微闭着眼睛:“点吧。”
芸娘站起了,走到桌边,拿起了火石绒布擦燃了,点亮了那盏菜油小灯。
看了一眼高翰文,见他仍然闭着眼睛,芸娘又走回到床边挨着坐了下来。
芸娘:“明日我大约就要走了……”
高翰文睁开了眼,望着她。
芸娘迎着他的目光:“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可这也不管用。我毕竟跟了杨公公四年,知道的事太多了。”
高翰文心头蓦地涌出一丝酸楚,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离开杭州前一夜海瑞的那句话:“只有沉默,才可能出狱……”
芸娘这时已不看他,她要把该说的话今天晚上都说了:“我知道,自己贱。你心里从来就看不起我。可我跟着你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没有谁安排我要从你身上套出什么东西。”
高翰文忍不住接言了,淡淡地说道:“我身上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套。什么杨公公也好,吕公公也好,加上今天晚上来的陈公公,他们把我高翰文也看得太高了。”
“你本就不高!”芸娘突然有些激动起来,“这几个公公,还有朝廷,从来也就没有谁把你看得很高。”
高翰文倏地站起了。
芸娘仍然定定地坐在床边:“让我跟着你,不是因为你有多要紧,而是为了看住我。沈一石让我跟了杨公公四年,是为了保住他的家财,保住他的身家性命。现在这些公公让我跟着你,那是因为沈一石死了,杨公公疯了,万一皇上再要追究江南织造局的事必须留下我这个活口。”
高翰文轻蔑地笑了:“让你跟着我进北京的时候,杨金水疯了吗?真像那个吕公公说的,他的这个干儿子好起来比谁都好?”
“吕公公说的也不全错。”芸娘答道,“杨公公坏的时候是比谁都坏,可也有待人好的时候。”
高翰文:“一个日霍斗金的太监,他会对谁好?”
芸娘:“太监也是人。就因为他欠了太多的债,是债都要还。”
高翰文:“欠谁的债,我高翰文可与他们没有一文的债务。”
芸娘:“我已经说了,一切都与你无关。杨公公是在还沈一石的债,沈一石是在还我的债。”
高翰文实在也是憋忍得太久了,那晚吕芳来,今夜陈洪来,陈洪一走芸娘便来跟自己说这些,他倒要看看水落下去是块什么样的石头:“照你这样说,杨金水是欠了沈一石的,沈一石又欠了你的。可沈一石是花了二十万两银子将你买来的。我高翰文区区一个翰林院的修撰,不自量力外放了两个月的杭州知府,做十辈子官俸禄加起来也没有你二十万两银子的身价。二十万两银子买的一个人竟白白地送来伺候我,我实在听不懂你的话。陈公公刚才跟你说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到杭州去的时候我是朝廷的官,与严世蕃并无关联。在杭州做那些事我还是朝廷的官,与任何人都无关联。朝廷要给我安什么罪名,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也不要再费心从我这里能套出什么。”
“我套你什么了?”芸娘从床边站起了,“从杭州送你到这里,在这里又有二十几日了,除了给你做饭洗衣,我问过你一句话吗?”
高翰文:“要是几句话就能套住我,你们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我高翰文原以为此心匪石不可转也,没想到只因为酷好音律,被你们抓住了致命处。当初一曲《广陵散》套住了我,今晚又唱出了我家乡的小调,你的用心也忒良苦了。”
芸娘眼中转出了泪花,又慢慢坐回床边:“当初叫我弹《广陵散》,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用意。后来有些察觉,可你自己却浑然不省。你应该记得,在琴房里我几次叫你走……”
高翰文默住了,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可很快又浮出了一丝冷笑:“你本秦淮名妓,这点戏还是做得出来的。譬若今晚,陈公公要来了,你又唱起了我苏南的歌子,你是苏南人吗?”
芸娘这时被他一层层的咄咄逼问,心已经凉了:“你刚才已经说了,我本秦淮名妓,既是名妓,又在秦淮,能唱几曲应天本地的小调这也奇怪吗?”
“不奇怪。”高翰文这时已经把自己那一腔化为流水的抱负、所经历的挫跌全算在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上了,斯文背后撑着的原就是负气,虽然不至于使酒骂座,也不再客气,“他们挑了你,自然是你有这诸般本事。现在这些本事已经不管用了,还想干什么,尽管使出来。你现在不就坐在我的床上吗?不妨上去睡了。我高翰文坐在这把椅子上陪着你,动一动就算你们赢了!”
芸娘的脸比此时的月还白。倏地站了起来,吞进了憋在口腔里的泪水:“放心,我这就会回到厨房里去。最后几句话,愿不愿听我也要说。沈一石自称懂得《广陵散》,你高大人也自称最懂《广陵散》。在我看来,你们也和当时那三千太学生一样,没有一个人懂《广陵散》。嵇康从来没有想过出来做官,更没想过贪图身外之物,心在物外,身与神游,这才有了《广陵散》。你们没有嵇康的胸怀。”说着径直向门口走去。
不啻当头棒喝,高翰文被她这几句话震在当场。
走到门边,芸娘又站住了,没有回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那把琴是把难得的古琴,你若喜欢就留下,你要不喜欢就烧了。”说完这句走出了屋门。
“黄公公!哎,黄公公!”监修永陵那总管太监本就是从睡梦里叫醒的,这时只穿着一件便服长衫,紧追着独自向长长的阶石登去的黄锦,“吕公公来的时候就有旨意,不能离开,也不许见人……”
黄锦步幅更大了,径直向石阶的顶部登去。
那总管太监被两盏灯笼跟着也追着他:“无论如何您老总得把旨意给奴才看看。”
黄锦在石阶上站住了:“我就是从主子万岁爷那儿来,旨意非要写在纸上吗?”
“那、那……”那总管太监憋住了,终于还是硬着又顶了上来,“那有没有陈公公的手谕?”
黄锦慢慢望向了他:“他是司礼监秉笔,我也是司礼监秉笔,谁跟你说的,我来还要他的手谕?”
那总管太监把头低向一边:“黄公公既无万岁爷的圣旨,又没有陈公公的手谕,那奴才不敢领你见吕公公。”
黄锦望着他那副嘴脸心里的火已经把头发都点着了,毕竟在内宫那座八卦炉中炼到了秉笔太监这个位置,两把刷子还是有的,装出了笑容:“既然这样说,那我就不见吕公公了。你过来。”
那总管太监见顶住了他,当然也不能太为已甚,便也露出了笑脸,走了过去:“黄公公能这般体恤在下……”
“啪”的一掌已经扇在他的脸上!那总管太监毫无防备,被黄锦这一耳刮子扇得在原地打了个转,差点摔倒。
“万岁爷旨意,天亮前务必见到吕公公!再不领咱家去,明天你这奴才就见不到太阳了。领路!”黄锦吼完了这几句,登上了石阶的顶部,顾自向陵宫左边太监们住的那排屋子走去。
真是好说不如恶打,那总管太监被黄锦这一耳刮子终于扇省了,捂着脸追了上去:“黄、黄公公,老、老祖宗不在那边……”
黄锦在石阶的顶部又站住了:“在哪儿?”
那总管太监追上来了,指着陵宫方向:“那边,半个月了,每天都在吉穴洞口,晚上也在那里打地铺睡。”
黄锦一下愣住了,再开口时声音也有些哑了:“立刻领我去。”
那总管太监再不敢多说什么,领着黄锦直向陵宫方向走去。
月亮白白的,洒进郁郁葱葱的山陵便一片朦胧,两只灯笼的光在这无遮无拦的天地之间有如萤火般微弱,吉壤的穴口便看不真实。
黄锦踮着脚步走了过去,立刻怔在那里。
一床席子铺在穴口外的砖地上,吕芳面对着洞穴侧身睡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块粗布单子,头下枕的竟是一块青砖——君即是父,守陵恰如守孝,“枕苫”是应有的孝义!
黄锦眼睛被泪水蒙住了,喉头也被泪水咽住了,一时竟开不了腔。
那总管太监轻声唤道:“老、老祖宗……”
吕芳显然并未睡着,身子依然侧躺在那里:“说了,我就睡这里。你们都回屋里睡去吧。”
那总管太监:“是黄公公来了……”
吕芳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这才慢慢坐起,又慢慢转过身来。
“干爹!”黄锦哭着叫出了这一声,扑通跪了下去,趴在砖地上抽泣起来。
吕芳站了起来,望着黄锦,轻叹了一声,强笑道:“长不大的总是长不大呀。主子叫我回去?”
“是……”黄锦这才跪直了身子,揩着眼泪,“天、天亮前得赶到宫里……”
吕芳倏地望向那总管太监:“立刻备马!”
那总管太监一片慌乱:“是、是……”
一路疾驰,到了西苑后门下马,小跑着奔到玉熙宫大殿门外已是丑时末了,半个月守陵吕芳本已尘土满面满衫,这几身汗下来更是尘渍如垢,当然不能进殿。
好在当值太监早有准备,他的那套便服已经备在这里,还有一大盆水一大块面巾也摆在殿外门前。
“快,伺候梳洗!”黄锦低声催道。
一个当值太监连忙给吕芳解了身上的外衫还有内衣,另一个太监绞了面巾连忙给他擦脸擦身。
那个给吕芳解衣的太监又要来替他拔髻上的铜簪,精舍内已经传来“当”的一声磬响!
“不能洗头了,给我穿衣。”吕芳光着上身将两臂伸向身后。
内衣套上了,吕芳自己赶紧系着衣带,黄锦亲自给他把外衫也套上了,吕芳立刻走进殿门,一边走一边又系着外衫的腰带。
黄锦亲自进去把殿门向外拉闭了。
“打坐”一词,释家作如是说,道家也作如是说。关键不在“坐”字,而在一个“打”字上。明明闭目入定,盘腿如山,何名之“打”?打的就是此时心中纷纷纭纭的诸般念头,道称之为魔,释称之为障。
史载嘉靖几十年炼道修玄,“为求长生,常整日打坐,不卧床笫”,殊不知仅此打坐一功,即非常人所能,亦非只为长生。安知诸多国运人事不是从这个“打”字中得来?今夜又是如此,从酉时等到吕芳进来,五个时辰了,他就一直打坐在蒲团上,此时已然脸上颈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或能悟得个中之理的一个是严嵩,另一个就是吕芳。进来时还和平时一样,见嘉靖闭目坐在蒲团上,默默跪下去磕了个头,虽然看见了地上那片血迹——杨金水磕头留下的那片血迹,心泛微澜,依然淳淳地站起,先去金盆边绞了块帕子,走到坐在蒲团上的嘉靖面前,单腿跪上蒲团的台阶,先从他的后颈开始轻轻擦着,一直到擦完了他的面颊,又走开去放下面巾,从另一个盆里绞出一块湿布,走到那片血迹前,跪下一条腿,去擦地上那片血迹。
“杨金水是真疯了。”嘉靖轻声说话了。
吕芳一边擦着血迹,一边答道:“都是奴才调教得不好,上负圣恩。”
嘉靖:“其实他的差使当得还不错。有些事也不能全怪他。”
吕芳不说话了,低着头在擦着血迹。
嘉靖:“这么多年了,一条狗也养亲了,不成想疯成那样。朕已经叫人把他送去朝天观了,跟蓝神仙他们在一起,鬼魂就不敢再缠着他了。”
吕芳趴在了地上,尽力控制着身子不动,泪水却一滴一滴洒在了砖地上。
嘉靖看着他:“江南织造局闹成这样,宫内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那么多奴才贪了多少银子,只差没来玉熙宫拆瓦了。这可都是你管的人。朕也只让你去了半个月永陵,你还觉着这么委屈?”
吕芳抬起了头,满脸的泪,哽咽道:“奴才哪有什么委屈……九州万方都在主子一个人的肩上,护着这个,还要护着那个,主子才是最委屈的……”
嘉靖叹了一声:“当家三年狗都嫌哪!宫里的家朕一直交给你在当,有些事你也是在代朕受过。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昨天送进宫了。朕原本不想拆看,踏了一卦,竟得了个乾卦,‘元亨利贞’,上上大吉。供词就在案上,你也去看看吧。”
“是。”吕芳听他如此一说便以为浙江的供词一定是按照司礼监内阁的意思改好了呈上来的,心中一宽,拿衣袖揩了泪,站了起来。
嘉靖从宽大的袍袖里掏出了自己御用的一副眼镜递了过去,吕芳连忙躬腰双手接了过来,向御案前走去。
走到御案前,发现御案上依序摆着一张张供状,都用玉石镇纸压着,供状上有些字大有些字小,密密麻麻,他将嘉靖那副御用的眼镜先举过头顶虚空拜了一下,这才戴上,向那些供状仔细看去。
一眼便发现原来打回去的那份供状竟赫然摆在首位!吕芳立时愣了,不禁向嘉靖悄然望去。
嘉靖:“看,看了再说。”
吕芳连忙飞快地一路扫看过去,确认那份打回去又呈回来的供状一字未改,目光立刻跳过去看后面的供状。
嘉靖已经从蒲团上下来了,开始独自在精舍里徘徊起来:“百姓家有一句常说的话,帮忙帮忙越帮越忙。第一次递来的供词你不呈给朕看,瞒着朕跑去找严嵩找徐阶,还捧上一坛四十年的陈酿去劝酒。一个首辅,一个次辅,一个井水,一个河水,这杯酒也是你能劝得的(音di)!不用忙着跪,接着看完。”
吕芳听得心惊,本来想跪下解释几句,听嘉靖一说,只得又戴上了眼镜,弯腰向后面的证词一行行看去。
嘉靖绕着蒲团那三级坐台,脚踏八卦走了起来:“当时听到你去劝酒,朕就想起了太祖高皇帝宴饮功臣时说的两句话……知道太祖爷当时说的是两句什么话吗?”
一边耳听雷声隆隆,一边眼观刀笔攒攒,吕芳已然满脸是汗,不看完也已知道是什么内容了。听嘉靖这时突然提起了太祖高皇帝,他便不能再看又不能取下眼镜就此不看,只能侧身站在案边低头接言:“奴才不知道,请主子赐教。”
嘉靖停了脚步:“你不知道,可严嵩和徐阶知道。两个大学士,《太祖实录》他们不知已经读了多少遍,都烂熟在肚子里了。端起酒杯的时候,他们早就想起了太祖那两句话。”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然后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当时宴饮功臣的那两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刚才嘉靖的话还是雷声,这两句太祖的话简直就是霹雳!吕芳慌忙取下眼镜搁在案上,扑通一下在御案的侧边面对嘉靖跪倒了,把头紧紧地趴在砖地上。
嘉靖:“有些家你能替朕当,有些家朕交给了严嵩和徐阶去当,可大明朝最后的家还得朕来当。你去劝酒,他们必然猜想是朕的意思。美酒在前,白刃在后,他们能不想法子对付吗?”
吕芳连磕了三个头又趴在地上不再答话。
嘉靖:“倭寇在东南闹,鞑靼在北边闹,国库又是空的。现在你打回去的供状不但一字未改送了回来,还添上了郑泌昌、何茂才翻供的供词,又添上了对付翻供的另一些供词和证言。毁堤淹田,私放倭寇,贪墨国帑民财,都翻出来了!有辜的无辜的牵涉那么多人,你叫朕这个时候拔出了白刃杀谁是好?”
吕芳只能重重地又磕了个头:“奴才无知,犯了大忌,闯了大祸,甘伏圣诛!”
嘉靖这时已在御案边,信手拈起他画的那张乾卦和写有卦词的御笺轻轻一扔——飘在吕芳面前:“跟朕这么多年了,你也懂得卦爻,参祥一下,这个乾卦什么意思。”
吕芳慢慢捧起那张御笺,跪在那里想了想,答道:“奴才想既是‘元亨利贞’,便含着‘以贞而利’的意思。这是说主子圣明,用了胡汝贞和赵贞吉便无往不利。东南的事有二贞在能够稳住。”
嘉靖:“这层意思谁也能看得出来。可两个乾卦,乾下乾上又做何解?”
吕芳的目光又定定地望向嘉靖画在御笺上的那上三横和下三横,冥想着答道:“这是极阳之象。乾上自然指的是主子,乾下指的什么,奴才便参祥不透了。”
嘉靖:“你们要都能参详得透,朕也就枉称了飞元真君。这个乾下指的是海瑞!”
吕芳一愣,睁大了眼望着嘉靖。
嘉靖眼睛望向精舍门外将落的月亮:“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竟有如此霹雳手段,可见是个至阳至刚之人。都说朕那个儿子孱弱敦厚,其实也还知人善任。”
吕芳做恍然状:“主子圣明。”
嘉靖:“这个海瑞是要shā • rén的,但朕现在还不能shā • rén。除了郑泌昌、何茂才,还有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三个为首的奴才,其他的人,这一次朕一个不杀,也一个不抓。这个旨意要立刻传知严嵩和徐阶,叫他们清晨进宫。”
吕芳:“奴才这就去传旨。”
嘉靖:“你不要去,让陈洪他们去。天也快亮了,你收拾一下去司礼监,半个月不在,那里已经一团乱麻了。”
“内阁的云,宫里的风”。这是嘉靖时京师官场无不通晓的两句谚谣。做官欲升迁,必须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宫里的风把云吹到哪里,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再机密的事片刻之间宫里就会传出风来,此风所到之处,谁观知了风向便能趋利避凶。
半月前吕芳发去守永陵,风吹草偃都倒向了陈洪一边。今夜吕芳被密诏回宫,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消息立刻从玉熙宫先吹到了司礼监,东方未白这里已然是晓风浩荡了。
陈洪恭立在外院门口,石姓、孟姓两个秉笔太监恭立在他的两旁,当值的、不当值的凡是在司礼监当差的太监都集聚在外院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很快,两盏灯笼领着,黄锦搀着吕芳来了。
“干爹,您老可回来了!”陈洪一撩袍子跪下了,两个秉笔太监也跟着跪下了。
“老祖宗安好!”满院子黑压压的人头发出这声问好将天都叫亮了。
东边天际隐隐显出了一丝亮色,一院子抬着头的低着头的都隐约可见了。
吕芳还是穿着玉熙宫当差那身便服,站在院门口向里面望去:“这是干什么?该当差的不去当差,都跪在这里做什么?快起来,起来。”
陈洪和两个秉笔太监站起了,院子里那些太监依然跪着。
陈洪:“儿子们和孙子们日夜惦记着干爹,听说老祖宗回了,便都一股脑自个儿全来了,儿子们也不好叫他们回去。”说着便搀着吕芳走进院门。
黄锦跟在背后脸上露出了不屑。
慢慢穿过院子里跪满太监的中间那条石路,吕芳对陈洪说道:“有要紧差使,该当差的留下当差,没事的叫他们都散了。”
陈洪立刻接言:“老祖宗的话都听到了?当差的留下,其余的散了!”
四大秉笔太监簇拥着吕芳向内院走去。
“是!”他们背后这一声应答有些声高有些声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