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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3 / 4)

“多余的话都不用说了。”王用汲这才转对那房东,接着从身上掏出一份契约,“等一下海老爷到了,你按这份房租契约跟他再签一份。”

那房东:“王老爷,房租契约昨日你老不就跟小人签了吗?”

王用汲:“昨日那份是我跟你签的,你不要跟海老爷说。今日你跟海老爷把这份签了。”

那房东疑惑地接过那份契约,立刻变了脸色:“王老爷,说好了是八吊铜钱的月租,这上面怎么写成五吊铜钱?”

王用汲:“我这位同僚是个清官,家里也没有底子,每月八吊铜钱的房租他出不起,最多只能出五吊铜钱。”

“说好了八吊。五吊铜钱打死了小的也不租的。”王用汲还没说完,那个房东便急了。

“听我说完。”王用汲端严了面容,“八吊还是八吊,每月他给你五吊,我再给你三吊。”

“慢着,让小人想想。”那房东睁着眼琢磨了半天,似乎明白了,“王老爷是说,每月的房租按昨天我们签的八吊付钱,海老爷明里给小人付五吊,王老爷您再暗中给海老爷每月贴付三吊?”

王用汲:“明白就好。不许让海老爷知道。还有,这些家具动用也说是你原来就有的。今后海老爷另搬了宅子,这些东西就都留给你。”

“小的明白,一切都按王老爷的吩咐办。”那房东又眉开眼笑了。

“老爷,有辆马车来了,像是海老爷一家。”那个长随在院门外隔着门向王用汲禀道。

王用汲大步走出了院门,一眼便望见了那辆徐徐辗来的马车,也望见了戴着斗笠、穿着葛布长衫那个熟悉的身影,便快步迎了过去。

海瑞当然也看到了快步迎来的王用汲,连忙取下斗笠,也快步向他迎去。

王用汲笑着,海瑞也笑着,两个人迎面走近了,相距一尺都站在那里。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然一时无语。

“我猜到了。是不是想说,我如今当京官了,不比在地方,一定要送我两套丝绸衣服?”海瑞收了笑容,假装严肃地说道。

“你猜到了,我就不送了。快接太夫人和嫂夫人去。”王用汲说着,几步抢到辗近的马车边。海母已掀开车帘,王用汲见海妻面色苍白地靠在车内,便一手搀着海母走进院门一面大声吩咐,“车内有病人,快抬把椅子来!”

“没有这个礼。”海母转对搀着她另一边的海瑞说道,“汝贤,你自己把媳妇背到屋里去吧。”

海瑞望了一眼王用汲,回答母亲道:“是。”

“不用了!”随着这一声,两个锦衣卫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马,一个在车前,一个在车后,愣生生地连人带马车从院门抬了进来。

院子里的人都看傻了!

两个锦衣卫抬着马车站在院子里,气定神闲,前面那一个望着海瑞问道:“放在哪里?”

海瑞:“请抬到西屋门边吧。”

两个锦衣卫毫不费力地将马车连人又抬到了西厢房门边轻轻放了下来,拍了拍手走到院门外,一边一个站在那里。

王用汲扶着海母已在北屋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这才注意到了这两个人,走近海瑞,低声问道:“什么人?”

海瑞淡淡答道:“锦衣卫的。”

王用汲一怔:“刚进京,怎么惹上他们了?”

“书信里就跟你说了,总会惹上他们的。迟惹不如早惹。”海瑞依然淡淡地答道。

那房东看到这两个人便已十分紧张,这时在一旁听到了他们俩的对话,立刻变了脸色,懵在那里。

王用汲找的这所小四合院甚合海瑞之心。北面当南三间房,正中一间客厅,客厅东面一扇门通海母卧房,西面一扇门通的那间房既可供海瑞做书房,也能让他时常夜卧于此,照料母亲。最难得的是院子里西边有一株槐树,甚是茂盛,夏季浓荫半院,一张小桌几把竹椅,吃饭纳凉两得其便;院子东边靠厨房不远便是那口井,不到一丈深便是清水,这在北京城可不易得,于每日都要提水洗地的海家尤其可心省力。

王用汲雇来的那几个搬东西的佣工早已一哄而散了。午饭是王用汲那个长随叫的外卖,这时也吃了。那个长随从正屋客厅收拾了碗筷端着走了出来折向东面的厨房。海瑞安排了母亲在自己卧房里歇了,这时和王用汲从客厅正门走了出来,第一眼便看到院门大开却空荡荡的,两个锦衣卫已经不见了人,第二眼却看见从厨房里走出了那房东,苦着脸偏装着笑向两人走来。

“这位是?”海瑞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一直忙着忘记引见,这就是房东。正好,跟海老爷把契约签了。”说着便陪着海瑞向槐荫下小桌前走去,两人坐了下来。

那房东也跟了过去,却不坐。

王用汲抬头望向他:“要签契约,也请坐吧。”

那房东好别扭,先望了一眼院门,又望向王用汲和海瑞,声音压得好低:“禀两位老爷,没走呢,都在胡同里站着。”

海瑞和王用汲对视了一眼,接着都望向那房东。

那房东以为二人没听明白,便做了个抬车的手势,又伸出两根指头:“那二位,胡同里待着呢。”

“这不干你的事。”王用汲打断了他,“跟海老爷签约吧。”

那房东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院门,冷不丁地竟向二人跪下了,压着嗓子:“两位老爷开恩,小人祖上打成祖爷那时就在北京城生计,从来安守本分,巡检老爷的衙门都没去过,请两位老爷抬抬手,保小人一家平安。”

他虽然说得七绕八拐,海、王二人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又对望了一眼。

王用汲沉下了脸:“你这话什么意思?谁让你一家不平安了?”

那房东还跪在那里:“老爷是都察院的青天,如何不能明察小人的苦情?请老爷另外找一所宅子住,小人情愿将老爷这几日修补小人这所院子的钱补给老爷。”

王用汲急了:“什么话!哪有租出的房子人家刚搬进来就叫搬走的!”

那房东哪里肯签,还是赖跪在那里。

海瑞反倒有些为难了:“既尚未签约,你不肯租给我,我当然只好搬出去。可一个老人一个病人刚刚躺下,今天我也搬不了。”

“哪天都不搬。”王用汲无奈只好摊牌了,“刚峰兄放心,他的约我在昨日就签了。租期一年。你们只管住。”说到这里又望向那房东,“那份假约也不用签了,你立刻走。”

那房东要哭的样子:“王老爷、海老爷,你们都是吃皇上俸禄的,文死谏武死战,都是效忠朝廷。小人可是平头百姓,惹不起这个祸。”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一向性情温和的王用汲也动了气:“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把门外那二位请来,你跟他们说去。”说着便站了起来。

“别、别价!”那房东弹簧般站了起来,“小人走,这就走。”说着便向院门外走去,恰在此时槐树上的一只知了突然叫了,那房东又吓了一跳,如丧考妣地走出了院门。

王用汲也坐下了,低着头默在那里。

海瑞是心地何等明白的人,这时都知道了王用汲替他的安排,更知道这时他还陪自己坐在这里之不易,便也沉默着。

头上槐树的枝干间知了叫得更响了,院子里却更静了。

王用汲那个长随从厨房门口提着一壶茶拿着两个杯子走过来了,替两位老爷倒好了茶,将瓷壶放在小桌上。

“去院外等我,把院门带上。”王用汲没有抬头。

“是。”那长随也走出了院门,把两扇门从外面反手关上了。

“国事难,家事亦难。”王用汲端起了茶杯望向海瑞。

海瑞也端起了茶杯向王用汲一举,二人喝了一口,都放下了杯子。

海瑞这才望向他:“朋友有通财之义。你替我用的钱,我反正也还不起,也不说谢你,我受了。我也不是一来就存心惹祸。国家病成这样,官员要都做了甘草,大明朝便亡国有日,天下皆苦,何以家为。朝廷既然把我们都调进了京,同赴时艰吧。”

“汗颜。”王用汲也望向了海瑞,“我调都察院也快一年了,参与了一些办案,也上了几道疏,说句自责的话,和甘草也差不多。倒是刚峰兄一到京便下了一剂对症的药。一石惊天,总算把宫里到各部衙门这潭死水搅起了波澜。”

“没有那么大的用。”海瑞挥了一下手,“我就是想说一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和白都没人敢说了,遑论其他。这几年在兴国我也想替百姓做些事,可每件事都做得艰难又都收效甚微,就因为朝纲不正,官场全无是非。”

王用汲:“国事要干,家事也不能太疏忽。刚峰兄,不是我说你,在兴国这三年,你对不起这个家。小侄女遇难的时候你要是在身边她或许有救,嫂夫人也不至于夭折了胎儿自己也病成这样,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责备得是。”海瑞声音低沉但十分诚恳。

“进了京就好了。”王用汲本是极乐观的人,这时有意一扫各人心中沉闷的阴霾,“有个好消息没来得及告诉你和太夫人、嫂夫人,你猜猜。”

“李先生进京了!”海瑞居然一猜便中。

“一个月前进的京!”王用汲显出了“故知”的快意,“明里是来给裕王爷看病,心底里还牵挂着想进宫救皇上的命。但愿徐阁老和吕公公能让皇上受谏,了了李太医这一点忠心,也不枉裕王爷请他来的一片孝心。”

“身在江湖,心存魏阕。知李太医的人不多。”海瑞也感叹起来,“记得在浙江时我跟你说过,这半生也就你和李太医是我海瑞的难及之友。”

“李太医当得起,我不算。”王用汲挥了下手,“估计你写那幅字的事朝廷要闹腾几天。过了这几天李太医自然会来看你和太夫人,正好给嫂夫人诊脉。”

听他说到这里,海瑞肃穆了,望着他低声说道:“润莲兄,我说句心里话,你听真了。要是没有你在北京,今天六必居那幅字我也不敢写。说不准今天或是明天我就要到诏狱去。真那样,家人还得拜托给你。”

王用汲被他说得也肃穆了:“第一我答应你,第二应该不至于此。我毕竟比你早一年来北京,朝局比你知道多些,对皇上也比你知道多些。你写的那幅字虽然是直指皇上去的,但耿耿此心,以皇上之睿智不会不明白。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药对了症,便坏不到哪里去。”

这时海妻在西间卧房咳了起来,开始声音还不大,接着便咳得厉害了,还带着喘不过气来的声音。

海瑞立刻站了起来。

“快去看看。”王用汲也立刻站了起来。

海瑞慌忙向西间卧房奔去。

王用汲不好进去,站在那里,却看到北面正屋的客厅门口海母也出来了,便连忙走了过去:“太夫人。”

海母:“王大人,只怕得烦你请个大夫来。”

王用汲扶着海母向院子西边走过去:“都安排了,太夫人放心。”

谨身精舍,这时一向坐着嘉靖的蒲团空着,嘉靖竟然躺在一把竹躺椅上!

徐阶坐的便是当年严嵩那个绣墩,摆在嘉靖的躺椅边,膝上放着一大摞公文,静静地望着微闭着双眼、眼圈发黑、额上满是汗珠的皇上。

嘉靖病了!

神坛边的金盆里镇着好大一块方冰,然后是一金盆的冰水,吕芳正拿着一块雪白的带绒棉布面巾浸泡了,绞干,叠成一条,捧在左掌里,右手又拿起一块干的雪绒面巾,悄悄走了过来,先用干面巾轻轻拭了嘉靖脸上的汗,然后将冰巾敷在嘉靖的额上。

嘉靖四十一年的五月,严嵩致仕回籍,徐阶接任了内阁首辅,将两京一十三省各部衙门深藏的积弊理了一遍,这才发现国事已经比他们想像的还要糜烂。从那时候起,徐阶和高拱、张居正等人便开始拆东墙补西墙,更把好些原来被严党瞒着的事一点点透露给了嘉靖。嘉靖便觉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丹药也吃得更多了。到了今年,根烂枝枯的几件大事同时发作了:北边陆防和东南海防军费都严重不足,蒙古俺答飘忽突袭,辽东好些部落也开始挑起战衅;东南浙江的倭寇平定了,又在福建、广东大举掠城灭地;两京以及好些省份许多官员的俸禄积欠日久已经怨声载道,在陕西甚至发生了韩王府一百五十多个宗室官员索要多年积欠,围攻巡抚衙门鼓噪殴打巡抚、布政使烧毁府衙的事;不得已想增加些赋税以解国库亏空,贪吏又从中加码盘剥,以致近在北京城边顺天府的宛平、大兴都出现了百姓不堪重赋,纷纷弃家逃生的惨景,有全里无一人丁者。五月,徐阶等策动御史林润等人上疏再劾严世蕃、罗龙文及其余党,嘉靖一怒杀了严世蕃等人,逮拿罢免了一批严党,抄没家财。到了六月,嘉靖的病情便连自己都瞒不住了,这年夏天便不停地流汗,却依然听从方士之言,反时令而行之,也不打开窗户通风,还是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只打坐的时间大大缩短了,平时能一坐几个时辰,这时最多只坐两刻便要躺下,躺下还流汗。

国事蜩螗如此,徐阶每日在内阁处理完政务,尽量还赶到这里,守着嘉靖,想方设法让嘉靖批准或默许他与高拱等人补救时弊的一些奏陈。尤其这一个月,要将抄没严党的家财逐一理清,补救国库的巨额亏空。今天就是前来奏陈这件大事的日子,本应下晌才来,突然接到了齐大柱报告的那件事,便改了主意,晌午前就来到了玉熙宫精舍,捧着一大摞公文择要陈奏,再和吕芳配合着将海瑞捅的那个娄子尽力弥缝了,以免牵涉到裕王。

吕芳将那条冰巾敷上去后,嘉靖的烦热舒缓了些,眉目还是锁闭着,开口说话了,依然是乱石铺阶,却已无平时那份从容:“无非是东边起火,西边刮风,天塌不下来。只要是烦心的事,尽管说,朕喜欢听。”

这自然是反话,吕芳不禁悄悄向徐阶递过来一个眼色。

“是。”徐阶这时已经练就了一眉目的春风一面孔的秋水,尽管嘉靖闭着眼睛,他还是欠了一下身子,然后拿起公文上那张纲目,用那带着吴音的官话煦煦说了起来:“启奏圣上,抄没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等一干贪吏家财的单子户部都算出来了,一共有黄金三十七万余两,白银六百四十余万两,其余古货珍玩折价也有近三百万两。”

嘉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说下去。”

徐阶:“是。内阁召集各部商议了一下,奏请给兵部拨款三百六十万两,其中一百六十万两给俞大猷、戚继光部充作闽广抗倭军需,二百万两拨给蓟辽总督充作北边的防务军需。”

“准奏。”嘉靖想了想,吐出了这两个字,又闭上了眼。

徐阶将两张票拟递给吕芳,吕芳接了过来走到御案前,站在那里开始批红。

徐阶接着奏道:“好些省份积欠官员俸禄,尤甚者如山西、陕西北直隶、河南、云南、贵州都已拖欠一年以上,吏部奏请拨给二百七十万两先把这些省份的欠俸发了。”

嘉靖不吭声了。

吕芳那支红笔便停在那里,也不过来接徐阶的这纸票拟。

“分吧。”嘉靖好久才说道,“还有哪些省部欠了俸禄,都说出来,把这点钱都分完了了事。”

徐阶:“回圣上,其他省份,还有两京各部衙欠俸的情形要好些。臣等商议了,从其他口子想办法慢慢补还。”

嘉靖脸色好看了些:“那就你们说了算,将刚才说的那些省份所欠俸禄补发了。”

“不敢。臣等遵旨。”徐阶作如是答,轻轻抽出那张票拟递给吕芳。

吕芳批这纸票拟时,那支红笔便有意写得特别慢,好像特别沉重。

“换块冰巾。”嘉靖果然睁开了眼,望着吕芳突然说道。

吕芳的红由于批得很慢,这时尚未写完,连忙搁了笔,在铜盆里洗了手,去金盆里绞了另一条面巾,走过去替嘉靖换下了额上的那条面巾。

嘉靖又闭上了眼:“为军的分了钱,为官的也分了钱,该给朕的百姓分钱了吧?”

“皇上如天之仁!”徐阶连忙颂圣,“今年数江西灾情最重,三月发桃花汛四府州县都遭了大水,入夏以来七个府又都是旱情,江西奏请免了这些地方今年的赋税,另请朝廷拨款在他省买粮三百万石赈济……”说到这里徐阶停了下来。

“说完!”嘉靖手一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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