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走到了殿前的石阶边,站在上面打量着站在石阶下的海瑞,见这个人一件葛麻长衫,梳了头洗了脸,虽显着精神却一副土头土脑的样子,既不像他想像中那个胆大包天的忠臣模样,也没有像张师傅那般儒雅清朗的气概,不禁有些失望:“你就是海瑞?”
虽未见过,杏黄色的冠袍穿着,海瑞立刻猜出了这便是世子,镣铐在身,揖了下去:“回世子,我就是海瑞。”
世子:“你好大胆,竟敢骂皇上。”
海瑞眼中这时闪出希望的亮光:“就为将来没有人再骂皇上。”
这样的回话倒是世子没想到的,听了一怔,又见他说这话时望着自己眼中闪着好亮好亮的光,不禁对这个人有了好感,悄悄走下了几级石阶,靠近了他,放低了声音:“我向皇上求了情,赦免你,进去后你要好好回话。”
海瑞虽然死志已决,但听见几岁的世子这几句话还是不禁一片温情涌上心头,又揖了下去:“臣谢过世子,臣知道如何回话。”
陈洪这时满脸堆笑望向世子:“世子爷,皇上和王爷正等着呢,让他进去吧。”说完望向朱七和齐大柱:“锁链不能解,提溜上去吧。”
朱七和齐大柱一边一个各伸出一只手插进海瑞的腋下,将他半举在空中,走上了石阶。
眼前的这景象看起来有些怪异——
嘉靖坐在圈椅上,裕王坐在左边绣墩上,世子悬腿坐在右边绣墩上。三个人一齐看着海瑞,眼神各不相同。
他们面前的地上竟赐了一个拜垫让脚镣手铐的海瑞跪在那里。
陈洪、朱七、齐大柱早已退到了殿外,黄锦这时也离开了精舍,蹲在精舍外通道靠东端的窗边吹燃了火坐上了药罐,一边熬药,一边听候传唤。
为了今天这次见面,嘉靖已经想了好些时日,卧床多日,几天前便密旨命黄锦叫李时珍开了几剂单药,旨意很明确,吃了以后要让自己能够坐两个时辰。李时珍是几百年一出的国医,自然明白这几剂单药该怎么开。今早嘉靖喝了那一大碗汤药,现在已经坐了一个时辰,却仍然有一股元气托着,稳稳地坐在那里。
“这个人有个外号你们听说过吗?”嘉靖开口了,是在问裕王和世子。
裕王自然知道,但这时也不能说知道:“儿臣等未曾听说,请父皇赐教。”
嘉靖却望向了世子:“他的外号叫‘海笔架’。”
世子:“臣请问皇爷爷,为什么叫‘海笔架’?”
嘉靖:“他在福建南平当教谕,上司来了,另外两个官都在他两边跪下了,他却站着,不愿下跪,中间高两边低就像一个笔架,由此博得了这个美名,可见此人从来就爱犯上。”
海瑞:“回陛下,臣要真能做一个笔架,也为让大明朝书写丹青,不为犯上。”
“你不是笔架,也做不了笔架。”嘉靖神态突然间又严厉了,“你现在抬头看看,坐在你前面的三个人像什么?”
海瑞慢慢抬起了头,但见嘉靖高坐在正中,裕王和世子低坐在两边,很快他就明白了嘉靖的意思,他们祖孙三人才是大明朝的笔架,一时沉默在那里。
嘉靖:“看不出吗?世子,你说朕祖孙三人坐在这里像什么,告诉他。”
世子天生聪颖,何况话已说到这个分上当然明白,当即答道:“回皇爷爷话,我们祖孙三人坐在这里才像个笔架。”
“听见了吗?”嘉靖立刻望向海瑞,“世子的话你以为然否?”
海瑞却答道:“回陛下,臣眼里看见的不是笔架,而是我大明江山的一个‘山’字。”
当着面,一句话就顶回了祖孙二人的意思,而这句话还如此正大堂皇,无法驳回。
心里暗急的是裕王,为了不激怒嘉靖,立刻接言了:“海瑞!到这个时候你还如此自以为是!既说大明的江山,又说皇上与我们只是一个‘山’字,那‘江’是谁?江山也是可以分开来说的吗?读书不通,仅凭一个‘直’字管什么用!”
海瑞低下了头,却依然执著地说道:“回王爷,臣说的就是直言,皇上、王爷和世子就是我大明江山的‘山’,群臣和百姓才是我大明江山的‘江’。”
嘉靖平生就喜欢在文字上游戏群臣,谜底却永远捏在自己手里,几十年来从没有一个臣下不在他设定的谜底里绕室彷徨,也从来没有一个臣下不遵从他的谜底契合圣心,他自己也就一直在自己设定的谜底里游刃有余,其乐无穷。想好了今天一来就要将这个海瑞圈在谜底里,借此完成他这一生需要猜破的最后一谜。这时见海瑞跟自己过上招了,“乾上乾下”合成的乾卦就在今日,那股心气更是蓬来,也不急于驳他,而是又慢慢望向儿子和孙子:“你们以为他说得对吗?”
裕王当然以为他说得对,但这时只能微低着头:“儿臣愚钝,只能请父皇训导。”
嘉靖不看他了,只望着世子:“朱翊钧,你以为他说得对吗?如实回话。”
世子望着嘉靖:“皇爷爷,臣觉着他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似是而非!”嘉靖立刻断言了,“刘禹锡有诗云:‘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是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你嘴上说朕和裕王、世子是大明朝的‘山’,群臣百姓是大明朝的‘江’,江水滔滔拍山而去,‘江’和‘山’又有什么关系?”
海瑞怔住了,想了想只好答道:“是。臣的比方是不甚恰当。”
裕王见海瑞如此回答,心中暗觉一宽。
世子见皇爷爷一番话便把海瑞问住了,不觉也兴奋起来,满眼佩服地望着嘉靖。
嘉靖:“‘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就凭你,读了一些高头讲章,学了你家乡人丘浚一些理学讲义,就来妄谈天下大事,指点江山社稷!你岂止这个比方不恰当,在奏疏里妄谈尧、舜、禹汤,妄谈汉文帝、汉宣帝、汉光武,还妄谈唐太宗、唐宪宗、宋仁宗、元世祖。朕问你,既然为君的是‘山’,你说的这些圣君贤主,哪一座山还在?”
海瑞:“回陛下,在。”
嘉靖:“在哪里?”
海瑞:“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裕王和世子都震住了,屏住了呼吸。
嘉靖这回倒一点也没动怒,意外地说道:“朱载垕、朱翊钧,这句话你们记住了。”
“是。”裕王和世子同时答道。
“所谓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实指江山。这就是朕叫你们记住这句话的道理。”嘉靖知道自己靠药物托着的那股元气正在一点一点泻去,抓紧了时间,平和了语气,“君既不是‘山’,臣民便不是‘江’。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数省两岸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两岸数省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这个海瑞不懂这个道理,在奏疏里要朕只用长江而废黄河,朕其可乎?反之,黄河一旦泛滥,便需治理,这就是朕为什么罢黜严嵩、杀严世蕃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长江一旦泛滥,朕也要治理,这就是朕为什么罢黜杨廷和夏言,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道理。”
这一番惊世骇俗的道理,不止裕王和世子听了懵在那里,海瑞听了也睁大了眼,陷入沉思。
“比方这个海瑞。”嘉靖落到了实处,“自以为清流,将君父比喻为山,水却淹没了山头,这便是泛滥!朕知道,你一心想朕杀了你,然后你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史册里,留在人心里,却置朕一个杀清流的罪名。这样的清流便不得不杀。”
裕王和世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嘉靖:“本朝以孝治天下,朕不杀你,朕的儿子将来继位也必然杀你。不杀便是不孝。为了不使朕的儿子为难,朕让你活过今年。”
裕王的脸色立刻变了,世子也惊在那里。
海瑞伏了下去:“臣甘愿伏诛,以全圣德。”
嘉靖:“来人。”
黄锦这时不知是因为一直蹲在火炉边还是听到了里边君臣四人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心如止水的他听到传唤站起时也已满脸流着汗,先端开了火炉上的药罐搁在地上,又拿炉盖将火炉盖了,跛着脚艰难地走进来了。
黄锦:“奴才在。”
嘉靖:“叫陈洪、朱七、齐大柱将这个人押回诏狱。”
“是。”黄锦这一声答得好沉重,转过身跛着脚又走出了精舍。
这一瞬间,世子的眼眶里盈出了泪水,呆呆地望着嘉靖。
嘉靖也已经深深地在望着他:“朱翊钧,你是不是想说皇爷爷说话不算数?”
世子连忙抹了泪:“臣不敢。”
嘉靖:“知道不敢就好。朕告诉你,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明白吗?”
世子这时哪里能够悟得皇爷爷这话的深意,只觉得心里委屈,还不得不答道:“回皇爷爷话,臣明白。”
“启奏主子,奴才陈洪等候旨。”陈洪的声音在精舍门外传来了。
嘉靖:“押回去。”
“是。”陈洪立刻答了一声,对站在身边的朱七和齐大柱,“提溜出来!”
朱七和齐大柱慢慢走进了精舍,目光都望着地面,一边一个挽起了海瑞,又慢慢走了出去。
嘉靖这时已经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强挺着:“黄锦,带世子到御用监去,喜欢什么就赏他什么。”
世子已经从绣墩上滑下来了,跪在嘉靖面前:“回皇爷爷话,臣不敢受赏。”
裕王立刻接言了:“妄言!皇上的赏怎敢不受。立刻去!”
黄锦已经弯下腰拉起了世子:“王爷的话说得是,世子爷,咱们去吧。”说着背过身背起了世子,接着望向裕王:“王爷,主子的药熬好了,就在通道里。”
裕王点了点头。
黄锦这才背着世子跛着脚也走出了精舍。
嘉靖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直望着世子被黄锦背着的身影,那目光明显露出渴望世子回头再望望他的神色。
世子却一直没有回头,就连黄锦跨过精舍门槛侧过身子那一刻也有意将头扭向了窗外那边。
“朕的孙子也不认朕了。”嘉靖自言自语的这句话竟如此苍凉。
裕王一惊猛抬头望去,但见嘉靖脸色已经十分灰暗,刚才还挺着的身子也软了下来,眼见便要瘫滑下去。
裕王一步跨了过来,当胸抱住了父亲:“父皇!父皇!”
嘉靖一只手也紧紧地抓住了儿子的后背,挺着不让自己倒下:“背、背朕到床上去……背得动吗?”
裕王从小身子就羸弱多病,这时孝心振发了力量,一手托着父亲的后背,一手挽起父亲的腿将嘉靖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了床边,慢慢弯下腰去,慢慢将父亲平放了下来。
裕王汗水、泪水已经满眼满脸:“儿臣立刻去传李时珍……”
嘉靖抓住了裕王的手臂:“不要走……”
裕王只得站住了,见父亲两眼虚虚怔怔地望着自己,知道这时万不能离开,便先去拔了父亲冠上的那根玉簪,小心地取下了他的皇帽,接着替他取下了朝靴,拉过薄被替他盖上。
嘉靖躺下后又缓过来些了,望着儿子:“跪下。”
裕王挨着床边的踏凳跪下了,紧紧地望着父亲。
嘉靖:“枕头下,拿出来。”
裕王将手伸进了嘉靖的枕头下,立刻感觉到是一块绫布包着的一叠旨意,慢慢拿了出来。
嘉靖:“揭开,先看第一道。”
裕王含着泪,揭开了绫布,立刻露出了第一道旨意。
——封面上直接写着“着将楚王庄田退发百姓诏”!
裕王眼睛一亮。
嘉靖:“楚王死了,没有后嗣。湖北周边好些藩王都想要他的庄田。我们朱家的人真是欠百姓的太多了。朕不会将楚王的田给他们,一共一百四十五万七千三百二十六亩,全退发给过去替楚王种田的百姓吧。明天就叫户部派人去办这件事,也算朕最后替百姓做了一回主。”
“父皇圣明。”裕王哭了。
嘉靖:“第二道。”
裕王拭了泪,拿开上面一道旨,露出了第二道旨,立时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
——那道旨的封面上赫然写着“赦免户部主事海瑞诏”!
嘉靖:“张居正说过海瑞是‘国之利器’,这话说得平常。这个海瑞就是我大明朝一把神剑,唯有德者方可执之。朕躬德薄,你比朕仁厚,留给你。将来对付那些贪臣墨吏,或要推行新制,唯此人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裕王此时已哭出声来,抽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