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时云昭已经初有形态,身长如松,背脊挺直,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她的容貌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虽然不似娇小姐那般柔白温顺,却独有一种危险的内敛的魅力。
回府吃午饭,云昭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草草扒拉两口饭就要回去午憩。
她站起来朝王砚书屈了屈膝:“先生慢吃,云昭告退。”说罢她匆匆跑走,困得差点一头栽下去。
他看了看她的饭碗,残留了几颗米粒,而桌上的鲜蔬和牛肉,她基本没有动。王砚书放下碗筷,轻叹一声。
日光灼热,夏季骄烈的太阳将大地烤得冒烟,院里的青藤都蔫蔫的耷拉着脑袋。王砚书端着药轻手轻脚的推开门,绕过屏风,云昭正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上午她实在被练得狠了,浑身酸痛,又累又困,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的在床前坐下,缓缓挽起她的衣袖,露出青一片紫一片的胳膊,心中疼得紧。他葱玉一般的手指从罐子里剜出一块棕色的药膏,轻轻的敷在她的伤处,不敢多揉,只将药膏敷匀。许是药膏凉瑟,又或伤处疼,云昭蹙眉“嘶”了一声。
王砚书抬起眼看她,她仍合着眼没有要醒来的样子。他手下更轻些,将她胳膊上和小腿上的伤都敷了药。
未时,云昭准时出现在书房。先生正捧着书卷,见她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缓缓抬起头,轻笑一声:“走这么急做什么?”
云昭坐了下来,吐了口气:“差点就迟到了。”
她还记得她刚随先生读书,因为午休迟到,被打了好几次手板子。
“你每日习武这样累,迟一会儿也不碍事。”
云昭咧嘴笑:“还是先生待我好。”
王砚书看着她,满心疼惜。她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却像个大人一样整日战战兢兢,没过一天的好日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门外婢子端着冰匣子进来,里面一格一格的放着西瓜、葡萄、桃子还有李子。
云昭挑眉看着自己桌子上的水果匣子。
“先生不是说在书房不可休憩,不可饮食?”
“你今日午饭吃得甚少,天气又热,你先吃些解解暑,一会儿再上课。”他仍埋首在书卷里,却处处担心着她。
眼前泛黄的书卷上横空出现一只白嫩的手,捏着一颗紫葡萄。他抬起头,看见云昭的笑颜:“先生也吃。”
下午的课业一直到戌时末才结束,中间草草吃了晚饭,云昭同先生在庭院中散步一会儿,便又扎回书房。
睡前她还要将剑法练上一遍,王砚书每每在旁看着,又心疼又骄傲。
赵如风随皇帝春猎,离京数日,云昭难得歇息,每日贪睡片刻,卯时三刻才去书房。
这日她才起来梳洗,苏嬷嬷急匆匆地进来:“姑娘,宫里来人了。”
季醒言的母妃于寅时薨逝,胡三海亲自出宫来侯府请她。
“郡主,请您进宫看看我家主子吧。娘娘去了,主子伤透了心。”
胡三海哭丧着脸,颇是真诚。
天是清透的蓝色,云很淡,太液池水面平静,四周寂静,好似万物俱灭。
季醒言垂着头,弓着背,沉默地坐在池边。
云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胡三海停在数步开外。
她一掀裙摆坐下,露出一双白色的绣鞋。
关于这一天,季醒言记得很清楚。云昭穿着淡紫色的裙子,裙子上有玉兰花绣纹。她随他坐在太液池边,静默良久,然后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枚她珍视的玉环,递到他眼前。
“这玉环是母亲留给我的,于我是珍宝,阿言也是珍宝。珍宝配珍宝。阿言不难过了。”
云昭笑得很温暖,声音柔软。
彼时的季醒言仿佛听到神女的祝福。
他偏头看她的脸,紧了那么久的一根弦忽然松懈了。他轻轻将她抱入怀里,头枕着她的肩,无声地哭。
云昭轻轻地安抚他的后背:“阿言,你还有我。”
等他的气息均匀,云昭轻轻推开他,将手里的玉环放到他的掌心,将他的手指合拢。
“阿昭,永远不要离开我。”
季醒言本只是想找个玩伴,消磨无聊又痛苦的时间。意识到这小丫头住进心里时,已经泥足深陷。
那一年,他十三岁,失去了母亲,在寂寥的深宫再无牵挂。也是那一年,他认清自己的心,少年的心动来得隐蔽而深刻。
轻薄柔润的玉环,季醒言珍爱了一生。
在别的孩子欢愉无忧的童年时光里,云昭已经学会如何淡漠世俗的目光,如何反唇相讥,如何行兵布阵,如何兼济民生。
王砚书盼着他的小姑娘多勤奋,又心疼她的昼夜不歇。
云昭十岁时便可出口成章,十二岁时能与赵如风将军拆招过百,十三岁时皇帝寿宴,她弹了一曲《明妃曲》,技惊四座。
这样文武双全的姑娘,一时成为邯郸人人争相结交的对象。可云昭全然不在意,她仍讨厌客套,讨厌那些虚伪的面庞。
若有闲的功夫,她只喜欢和先生到山上去走走,看绿荫遮蔽天空,看清水流过石罅,听鸟声蝉鸣,看花草繁茂,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