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宁素来是个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性子,预知梦都梦见大外甥时疫了,自然早早就做好了相关准备。
临行前便把瘟疫论、神农百草经等医家经典翻烂。
攒了一肚子的理论知识不说,还早早访了名医。按着这时节可能会有的时疫种类,梦中窥见的潜邸雍正那些微表现推测着,也开了不少方子、配了些个成药。
给阿灵阿他们爷俩留够了预防的剂量后,淑宁又含笑拍了拍始终沉着一张脸的阿灵阿肩膀。
示意所有人等都退下,将自己整个埋在阿灵阿怀里。等着他如往常一般,温柔地揉揉她的发,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摇头道声你啊,可真拿你没法子。
可惜等啊等,没见他动作,却只得脖子上有些濡湿。
淑宁骇然抬头,果见某人已经落了泪。
自打婆婆去世后,他还是第一次红眼眶。看得淑宁好生酸楚,赶紧拿帕子与他拭泪:“哎呀呀,你看你。我只是去照顾四阿哥几天,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何至于如此啊?莫哭莫哭,仔细晴晴瞧见笑话你呐!”
阿灵阿似怨似嗔地瞧着她,一字一顿:“传回来的消息说四阿哥病体沉重,不说药石无灵,也相去不远。他身边的侍从、宫女等,人人自危,只恨老子娘没给多生几条腿。若非如此,虎威也不会冒着被皇上质疑与过了病气的风险,直接随四阿哥一道……”
刚还温柔与他拭泪,仔细安抚她的淑宁双眉倒竖,咬牙切齿:“所以,你这混账根本就早知道四阿哥生病的消息,独瞒着我一人是吧?要不是晴晴,是不是我直到回京也不知道这消息?”
阿灵阿:……
生平第一次,有种把小棉袄脱下来仔细拍拍的冲动。
若不是她漏风,又怎么会这么快走露风声?
但这小混账现在是福晋眼里的功臣,且动不得呢。
倒是他瞬间失去主动权,从控诉者变成被控诉的那个。终于无可奈何地在福晋瞪视下点头又摇头:“倒也没多早,只提前了个三两日罢了。我知道你最惦着四阿哥,不愿让你以身涉险。四阿哥跟虎威也是这个意思,于是咱们爷仨说好了,等四阿哥痊愈后亲自与你解释。”
不想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淑宁哭着说他心狠,四阿哥也是他自小看到大的孩子,再说还有他们的好大儿呢。
阿灵阿只悻悻,说自己就是怕这样。
怕她重视四阿哥跟孩子胜过自己,想也不想地就去飞蛾扑火。前头往荷塘里捞弘晖是这样,如今四阿哥时疫又是这样。就是不肯顾惜下自己的身体,也不想想他的感受。
少年夫妻老年伴,若她有个什么万一,这漫漫余生他要怎么办?
提起这茬儿,阿灵阿就好像瞧见了自己凄冷孤独的老年般,忍不住悲从中来。看着淑宁那眼神,要多控诉有多控诉。
淑宁破涕为笑,轻点了点他的鼻尖:“都已经当了玛法的人了,还做这等小儿女态,你羞也不羞?我,我虽受了先皇后与嫡姐嘱托,对四阿哥百般看顾。又因他至诚至孝,私心里当他是我自己孩子般。可……可我孩子凑成一桌叶子牌都还有余,想着携手一生的,却只有你这么一个冤家啊!”
一句话,说得阿大人脸上微红,心中甚甜。
皇命已下,他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只得叮嘱淑宁千万千万照顾好自己,莫因为旁人嘱托而搭上自己去。他们相约百年,如今可还未及半。三胞胎新婚在即,还等拜她这个高堂老母。孙儿们还小,还盼着玛嬷平安归来云云。
弄得好像要生离死别般。
当然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在大多数人眼里,淑宁跟慨然赴死也没有多大区别了。
连虎威看到她时,都脸
色骤然大变:“额娘!您怎么……嗐,儿子就知道阿玛不行,他在您面前就存不住丝毫秘密。不过这里危险,您还是赶紧回去,哥这边有儿子呢。您放心,儿子会做饭、通医理。您会的,儿子都会,照顾我哥之类的,还比您方便得多。”
所以您千万别往里面走了,赶紧回吧,仔细过了病气。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淑宁鄙视了一脸:“你厨艺医术,哪样不是老娘教的。就那么点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话落,淑宁就言自己是奉皇命而来,臭小子不领路也不准挡路。
皇命二字让虎威顿住,再不敢阻拦。
淑宁因此得以长驱直入,病到床都起不来的胤禛惊恐睁眼,极力往后退:“咳咳咳,姨母怎么来了?此处危险,您速速离去,莫过了……咳咳咳咳,莫过了病气。”
撕心裂肺的猛咳中,胤禛却还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淑宁。直接命虎威拿出自己冠勇侯的天生神力来,绑也把淑宁绑出这危险之地。
淑宁不退反进,伸手直接搭在了他脉搏上,吓得胤禛赶紧挣扎。
只他到底病中虚弱,三两下就被淑宁钳制住:“今儿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在你彻底痊愈前走出去。你啊,给我好好配合着,咱们争取少受几天苦。否则的话,咱们可就要集体错过三胞胎婚礼咯。”
痊愈?
家有贤妻爱子,他又何尝不想赶紧痊愈?可他也是通些个医理的,不然当初皇阿玛病中,也轮不到他跟着检视方药。
可正因为知道,才越发明白他这病的棘手。
先是高烧不退,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可算把热退下来了,嗓子又干疼,暴咳不止,且伴随着上吐下泻,还极易将病气过给旁人。以至于尽心伺候的奴才们都相继病倒,那原就不尽心的,更加不敢往他身边凑……
人人视他如虎狼,避他如蛇蝎的时候,也就是虎威弟弟跟姨母这般悍不畏死。
胤禛感激之余,更有深深恐惧。
生怕因为自己之故,连累了两个最最重要的亲人。见娘俩谁都不肯走,就改让他们离得远些,再远些,免得中招儿。
数日病痛折磨,死亡阴影笼罩。
他原就有些清瘦的脸上更见不到一丝丝肉,眼窝深陷,脸色蜡黄。两句话没说完就是一阵猛咳,那撕心裂肺的咳嗦之后,帕子上分明带着血丝儿。接着还脸色一变,忙挣扎着要起来往恭房。
可如今,他哪儿还有什么力气?
倒是虎威二话不说,抱小孩儿似的把人抱起来,大步流星往恭房,边走还边能听着大外甥的挣扎与劝阻。
情况比她想像的还要危急些。
淑宁皱眉,亲自上手整理起来。等虎威扶着已经整理好,换了身衣裳、剃了头也刮了胡子的胤禛再回来时。他的被褥都已经重新换过,室内打扫得干干净净。紧闭两三日的窗子也被打开,正有微风徐徐吹进来。
桌角的瑞兽铜制香炉里,还升腾起了一股子淡淡药香。
淑宁帮着虎威把人重新扶回到床上,边走边细细交代着:“知道你爱洁,就赶紧给换了去。如今酷暑虽已去,热气却未尽消融。开开窗子通通风,对你的病情跟心情都更有益些。只稍加注意,莫再着凉便可。”
“这香是我前头找名医特别调的,能驱蚊、定惊、安神,保持室内清新……”
时疫来势汹汹,胤禛倒下之后,身边伺候的人也都跟跟着中招儿。大有过来一个,被传染一个的架势,连太医都未能幸免。
为防更多人染病,甚至牵连到皇上与太后,他只好屏退左右,尽可能地不与旁人接触。加上身边近侍都中了招儿,虎威来之前,他的医药都快不能准时准点儿了,更何况其他?
如今瞧着干干净净的室
内,看着满眼关切的姨母,他不免感动得眼眶微酸:“姨母,我……”
淑宁混不在意地摆手:“自家姨甥,没有许多客气,你若真为了我好,就得好生养病,咱们娘几个争取快些走出这里。十月里,咱们还得参加三胞胎婚礼呢。”
嗯嗯。
胤禛点头,随即便被扶到了床上。也不知道是被病痛折磨了太久以至于精疲力尽,还是瞧见虎宵跟淑宁到来有了主心骨,或者单纯地因为那淑宁点那香助眠效果强大。
反正他是真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喉咙发痒,难受刚欲咳,还被喂了些个甜津津的药水。
暖呼呼、甜津津,却又很好地抚慰了喉咙那股子干痒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