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上那背影离开的路,到了宫门口,果然见他面对着宫门跪在正中央。
陈太尉站在他面前,看他低垂着眉眼旁若无人的抄书。
他身量足,宽大飘逸的官服也掩盖不了一身因为奋勇杀敌而锻炼出来的强健肌肉。那双结实的腿堂而皇之站在面前,阴影拉的很长。
沈欢拽着纸挪了个地方抄,躲开那阴影。
陈太尉只能蹲下身,可是他太高了,就算蹲着也看不到沈欢的表情。
于是他也跟着跪下去。
沈欢写字的手一停,眼神动动,移到他官服之下露出一角的靴子上。
这靴子还是他送的。
陈太尉很喜欢,但是不常穿。
“抱歉,陈阔。”沈欢扯了扯唇角,“今天没能一起吃午饭。”
陈阔盯着他双眼,锐利的近乎审视:“为什么不把错推到我身上来?”
“推不动啊。”沈欢叹息,尾音长而无力,“皇上单独宣你进宫,斥责你了吗?”
陈阔沉默不语。
“有无惩罚?”沈欢说话很慢,声音也不高:“扣你月俸了没有,让你禁足了吗,罚你抄罪责书了吗?”
陈阔无言看着他。
“你看啊。”沈欢不知何意地凉笑了下,有点凉,“‘朝中有双尉,无人敢动之’。”
夕阳西下,沈欢的影子缓缓搭到了宫墙边。
“你该走了。”沈欢对着那暗红的墙发出一声嘲笑,“皇上不是太上皇,没有伴读的交情,不会太纵容你。”
他面对着宫门,陈阔则光明正大的看着他,像看着易碎的瓷器:“陈家根基深,皇上哪怕为了名誉,也不会将太上皇在位时的老臣赶尽杀绝。”
许是他眼中的不忍和疼惜太过,以至于连沈欢都要侧目。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说,“我恶心。”
云成在户部对了一天的账,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山,远处仅留下橙白的天边。
穿过长街,路过宫门的时候,他看到了跪在地上写字的人。
同行的官员小声的说:“那是谁,怎么看起来有点像沈少府,上午还跪在大殿外头,怎么出来了。”
另一位立刻嘘了一声,严谨的摇了摇首。
二人一起低下头,匆匆路过。
云成停下脚步,跟在此时抬起头来的沈欢对视。
“要回家了?”沈欢温和问。
他声音偏低,跟他本身给人的感觉一样,寡淡而无害。
云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快要宵禁了。”他也问,“你要回家吗?”
沈欢仰头看了一眼高大巍峨的宫门,夕阳已经沉下,镀在上头的光逐渐消散使它看起来厚重而无情。
周围值守的侍卫腰悬利刃,透过甲衣能看到坚定向前的双眼。
许是见怪不怪了。
“想回了。”沈欢闭了一下眼,“你能捎我一程吗?”
云成今日没特地嘱咐过秋韵不用接,她应当会派车过来。他环视四周,果然在远处看到了熟悉的马车。
“行啊。”他干脆地说,“顺路。”
沈欢睁开眼。
二人再次对视,云成先笑了。
他的官服在风中飘荡,耳边的发丝则更加放肆,已经扫到了侧脸上。
“太上皇在位时,所有官员平平缩缩,没一个敢出头冒尖。”沈欢要起身,却因为跪的时间太久而导致小腿酸麻无力,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撑起腿,“皇上登基以后,他们倒是都挺直了腰板,却也不敢说顺我的路。”
云成搭了把手,他扶着他的小臂站稳脚步,而后松开手:“你胆子很大。”
他胆子当然大。初来乍到就敢在满堂元老的朝会上发声,打掉了一个御史中丞,关了人家三个月禁闭。
还披着忠直纯良的皮。
两人并排着朝前走,云成迁就着同行人,走的很慢。
天光乍降直到的天黑的这段时间很短暂,但是脚下这条路走起来很长。
沈欢衣摆上沾了灰尘,他看也不看一眼,只把拎着的书换了只手拿。
“恐怕御史台以后要盯上你了。”他声音不仅低,而且慢,“再沾了我,文武百官都盯上你了。”
“你人缘这么差劲吗?”云成踢着小石子,看它在地上滚动的痕迹,
沈欢一顿,没忍住去看他。
云成把小石头踢没了,无聊的看向远方起伏的幽暗树影。
沈欢笑了起来:“你也很聪明。”
“彼此彼此。”云成溜达着,语气很轻松,“你坐我的车回去,明天要去大殿外跪着抄书的人不会变成我吧?”
沈欢思考了一下:“应当不会。”
“你跟陈太尉交好,其实也不用摆在明面上。”云成也在思考,“避开御史台,和皇上。”
沈欢沉默了一下。直到两人走到车前,车夫撩开垂帘,才低声说:“不是我想摆在明面上。”
云成短暂地扬起眉梢,然后又毫不在意的落回原位。
沈欢松了口气,坐在他侧面,把罪责书随手扔在旁边。
皇宫到将军府的距离不近,但是比云成家要近一趟街。
马车先停在将军府的门口,云成掀起窗帘看了一眼外头,有些惊诧。
不等他说话,沈欢先充满歉意地开口:“年久失修,见笑了。”
其实将军府的大门和围墙并不残破,从镂瓦飞檐上还能看出当年辉煌盛景。
云成上次来将军府是在夜里,月光银银的笼罩着院子,总体上还算气派。此刻就着微光触目所及,枯枝霜瓦,只觉萧瑟颓废。
沈欢走下车,二人从小窗上互相道别:“你走快些,能赶在宵禁之前到家。”
“好。”云成也说,“天寒风大,你快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