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阔绰,”云成说,“自愧不如。”
到了既定时辰,雨夹雪虽然小转,却并未停。本来打算骑马南下的几人迫不得已改坐马车。
按照职责分,赵宸贺属于钦差,独自一辆马车。
剩下的三位官阶不高,一辆挤,两辆空,人员多少也不好调配,因此共乘一辆马车。
马车还未驶出城,赵宸贺派江夜过来,请一位大人过去共乘。
御史监察宋礼明先拒绝了,云成没说话,曾峦犹犹豫豫。
江夜见机正要邀请云成,只见曾峦咳嗽一声,为难地起身:“三个人确实有些挤,那我……过去吧。”
江夜比他还要为难,又不好明说拒绝,只能一边望着云成一边领着他去坐赵宸贺的马车。
剩下两个人彼此对坐,马车上的空间就宽松多了,还能搬出小棋桌来摆上。
宋礼明把棋子分给云成一半,叹息一声:“要跑两天才能到呢。”
云成笑着点点头。
宋礼明有些意外,想了想又说:“皇上真抠,一人一辆马车多舒坦。”
“这恐怕跟你的身份脱不开关系。”云成维持着善意的微笑,礼貌地说:“御史台上奏朝廷奢靡,支出数额一定要严格按照预算来走,能剩不能超。”
宋礼明瞪着眼看他片刻,嘟囔着说:“虽然我身在御史台,但是心里向往舒适的日子。”
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江夜又来了,朝闲聊的二人尤其是云成,暗示道:“廷尉说今日天冷,他的马车上暖和,如果哪位大人特别怕冷,可以过去一道同乘。”
云成没说话,宋礼明道:“曾大人也在,三个人坐会挤吧?”
“不会。”江夜骑着马戴着斗笠,速度跟他们的马车保持一致,从小窗处答,“曾大人说他不怕冷,可以过来调换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廷尉的马车宽敞,坐三个人也绰绰有余。”
说完两人没动静,江夜抬头问:“十二爷怕冷吗?”
“不怕。”云成说。
紧跟着宋礼明也说:“我也不怕。”
江夜拧眉片刻,没找到更好的理由,只好走了。
云成放下小窗帘,把风雪阻隔在外。
宋礼明忍不住道:“廷尉今天吃错药了吗?竟然三番两次邀请别人坐他的马车,他不是离人近了就过敏吗?”
云成从别人嘴里听见赵宸贺,那感觉有些难以描述,还不等他有所琢磨,就下意识的偏头笑了一声。
“你笑?”宋礼明神奇道,“你笑什么??”
云成一愣,刹那之间脑海中闪过无数次自己曾笑过的场景。
他经常笑。就在刚刚,他还对着宋礼明笑了一下以示礼貌。
“?”云成朝他轻点一下头,无声的表达疑惑。
宋礼明慢慢摇头,说:“跟平时在朝会上笑的不一样……你这样笑还挺好看的。”
天黑之时,路程跑过不足一半,看来两日是决计到不了了。
入镇找客栈吃过饭,赵宸贺决定不在赶路,晚上休息,白天再跑。
几人围坐在一起没散,等着听他安排。
赵宸贺说:“到了之后咱们要找一个落脚点,最好是离蝗灾的地点和南三城都近一些,方便两厢处理事务。”
南三城是江浙富饶地带,三座城围绕着东西贯穿的河流,卡着南北官水两道锁,占尽了地理优势。
用四个字概括:富得流油。
自从上次赵宸贺巡查时斩了几位官员,而新的盐铁司迟迟未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这位置上捞钱太容易了。
坐了一天的马车,宋礼明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想了想说:“与其两边迁就,不如直接把地点定在南三城,反正剩余秋粮入库,也要运到庆城的粮食库里。”
其余的人沉默不语,宋礼明继续说:“上次廷尉南下督查,落脚点也选的庆城,应当更熟悉一些,好做事。”
他自认跟云成聊了一路已经熟了,又看向云成:“十二爷说呢?庆城靠西,离灾区也近一些。”
云成从小在庆城长大,不得不避嫌:“我没意见,你们商量。”
他看上去没架子没脾气,跟他的一贯作风很相符。
赵宸贺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有些怏怏的,低垂的眼角显得兴致不高,便拍板道:“那就庆城吧。”
店小二过来询问今夜是否需要住店,宋礼明抢先道:“需要四间上房!”
小二道:“实在不好意思,只剩下一间上房,两间普通房了。”
赵宸贺下意识看向云成,云成也抬眼看过来,两人视线短暂相交,云成率先移开了。
宋礼明往云成那边靠了靠,意思很明确:廷尉是肯定要自己一间的,剩下两间三人分,那他选择和云成住一间,曾峦自己一间。
曾峦当然愿意,他年纪大,叫马车颠了一天浑身都要散架,此刻只想赶快去睡觉。
云成视线一动,余光再次看向赵宸贺。
赵宸贺眉梢轻压,说:“你们三个一人一间。”
三人一起看向他。
“我不在这住。”赵宸贺扣着桌面说。
宋礼明表示理解,并且笑的很欠:“镇上想必有许多其他的去处,只是下官今日实在动弹不了,不能跟廷尉一起去体会了,可惜可惜。”
赵宸贺斜着扫他,他立刻端正了坐姿,朝他拱了拱手:“明早见。”
然后催促着另外两人站起身,一起走楼梯上去。
赵宸贺坐在原位上喝茶,不经意间扫到云成的背影,瞥见他一手背在身后,两根细长手指从半遮半掩的袖口中伸出一截,朝着他的方向轻轻勾了勾。
他不禁一顿,唇角上扬,勾出一个笑来。
戌时一过,夜色沉寂,楼下的人声只有偶尔发出动静。
云成在烛灯下写完信,绑在雀的腿上,看着它从打开的窗户中飞向远方浓郁的夜色中。
云成要伸手关窗,冷不丁被一双手挡住了。
他退后半步,看着赵宸贺从上头跳了下来。
云成垂眼看着他:“廷尉不是找乐子去了吗,怎么大半夜的翻墙跳窗呢。”
“我是正经人。”赵宸贺转身关窗,把夜色关在外头,“城里其他的客栈也都满了,过来求你收留的。”
云成当然不信,但他只是转过身,准备解衣睡觉。
赵宸贺顶着那张一看就不正经的没什么说服力的脸,厚着脸皮说:“外头天寒地冻,看在咱们俩的交情上,今夜赊半张榻给我?”
“行啊,有赊有换,你准备……”话音未落,颈间一凉。
云成下意识伸手抽刀,但是刀柄已经提前被赵宸贺握在手中,他一把攥在了赵宸贺的手上。
“什么毛病。”赵宸贺这才抽出手,给他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发带,继续用手指去拢他的头发。
云成松了口气,想偏头去看,被他推回了原位。
“这里没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微凉的手指偶尔触碰到脖颈后侧,散落的头发被两指宽的发带绑缚到一起。
因为不熟练,赵宸贺试了两次才成功:“比起京中的拘谨,这边倒是更加洒脱随性。我看街上这发带人手一条,商贩说解开还能当臂缚用。”
他稍稍后仰,歪头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好看。”
云成平日把头发束起,显得他严肃认真,睡觉的时候全部散下,又显得他乖巧温驯,书卷气很重。
这样半拢半散的倒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平衡来——严肃之中带着漫不经心,好像他什么都不在乎。温驯之下又别有深意,好像这只是他伪装出来的一副表象。
这真的很接近他。
难怪他从来不用。
赵宸贺的眼睛被这种光明正大的勃勃野心所俘虏,他只能盯着他。
直到云成道:“你怎么没有?”
“我?”赵宸贺笑了一声,可能是在笑自己,“我都二十八了,戴这个不合适吧。”
云成:“庆城那边也时兴这个,我舅舅四十岁也戴呢。”
说到这里他有点莫名的高兴:“等到了庆城,我带你去见见他。”
赵宸贺神色一动,什么都没说,摸了摸鼻尖。
云成格外飒爽地一笑。
赵宸贺一顿:“……其实我还想看别的戴法。”
他把发带勾下来,不等云成有所反应就闪电出手拉着他手腕一绕,然后推着他上了榻,顺势把另一只手也绑在了一起,“比如说这个。”
云成完全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他挣了挣:“还说自己是正经人?”
赵宸贺:“正经人谁随便赊榻给别人。”
“嘘。”云成示意他小声,宋礼明就住在隔壁。
赵宸贺伸手去扒衣服,动作果然放轻了。
第二日天隐约亮,一行人就开始动身。
宋礼明一露面就打了个哈欠:“十二爷,你昨晚失眠吗,动静响到半夜。”
赵宸贺抬眼去看云成。
云成把嘴里的米粥咽下去,说:“择床。”
赵宸贺没忍住,低头笑了一声。
宋礼明莫名其妙地坐下,跟着他们一起吃早饭。
赵宸贺笑完了,清了清嗓子:“既然十二爷昨夜没休息好,一会儿坐我的马车上路,我的车宽敞些,你在路上补补觉。”
他这么光明正大的邀请,云成反倒没法拒绝。
他十分知好歹:“……成,打扰了。”
“不打扰。”赵宸贺把碟往他那边推了推,意有所指道,“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