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成没想到他会替自己挨打,也想不到他会贸然出这个头。
因为他从小就是一个人背书,一个人练剑,一个人挨戒尺。未曾有人阻拦遮挡,也没有得到过只言片语的安慰。
赵宸贺拉起他的手扒开看了一眼,往上吹了一口仙气,安抚他道:“一会儿回去我给你包扎,疼吗?”
云成有些手足无措。
他本来不疼,被他这么一问,好似浑身的感觉都朝着掌心涌过来,开始钻心的刺痛起来。
赵宸贺既然出了这个头,就不会在乎云卓然怎么想,继续说:“他谋划的很好。先把御史台最能说话的搞下去,然后借着邵辛淳和沈欢旧仇,把邵辛淳踩下去,又利用邵辛淳和何思行之间的纠葛解决三爷。最后立刻抽身南下,把自己摘干净。这么缜密的计划,我都要佩服,怎么您老还觉得不满意呢?”
云成直直望着他。
“看什么。”赵宸贺对他说,“你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早跟你说过,京中没有动作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云成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云卓然脸色却不太好看,赵宸贺这番话无异于宣誓主权。
他在告诉他,如果惹他不高兴,那大家谁都不能痛快。
云卓然提着戒尺,寒着脸站在原地,胸膛起伏着。
赵宸贺倒还维持着那副好说好商量的表情,只是眼角已经垂了下去,浑身的气势也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谦卑。
云卓然锐利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转动,最后停留在赵宸贺身上:“你都能看破,别人也能。”
“那可未必。”赵宸贺挺直腰板,整齐华丽的外衫战袍一般在风中张狂飒飒,“我能看破,是因为我在京中一手遮天。别人看不破,是因为我都替他遮掩过去了。”
云成在他身后吹不到风,即便有一星半点的,也撩不动衣衫。
“我千辛万苦将他养大,”云卓然紧紧攥着戒尺,盯着他,“不要再把他变成一个孩子。”
赵宸贺笑了笑,配上漆黑的瞳仁有点骇人。他半步也不退:“如果他能选,他也愿意像个孩子一样的长大。”
云成手指动了动,不等他张嘴,赵宸贺就转过身:“时间不早,该走了。”
云卓然看着他,赵宸贺也看着他。
然而云成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云卓然没有放话,他不敢动。
赵宸贺发现他的手在颤抖,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走。”他低眉催促云成,“今天不能晚,不然皇上那里不好交代。”
他说的有理,因为京中派来的信使到庆城已经几天,眼下粮食八成已经入库,各个粮仓都在收尾,云成没理由继续待下去——但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
只要他想,他可以继续拖下去。
赵宸贺只是单纯的想带他走。
云成心想,原来被人护着的感觉是这样的。
像狂风暴雨天里,有一处可以容身的山洞,里面还有可供取暖的火堆。
这太幸福了。
他心底骤然一松,对云卓然说:“我走了,舅舅,这顿戒尺先留着,下次一并打。”
云卓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眉间耸成山峦。
赵宸贺揽住云成,朝着他告辞:“那我叫人给您把门房收拾出来,把门外的东西放进去摆放好。”
眼看着他要带着云成走,云卓然下意识跟了两步。
“留步,”赵宸贺回身,朝他干脆利落地点了一下头,“您也放心。云成在京中有我,想干什么都可以放开手去干,布防图和令牌都攥在他手里了,护城军只认牌子不认人,想做什么做不成。”
云卓然脱口而出:“你既然知道他要做什么,还肯帮他成事?”
赵宸贺顿了顿,嗤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传闻你跟皇帝关系匪浅。”云卓然质问道,“你会背叛他?”
院子里的风席卷而来,把凋零的树枝摇动,挂在枝头冰凉的柿子飘摇不定。
最后几片枯叶被风裹到地上,翻滚着卷到脚边。
赵宸贺蹭了蹭鼻尖,没说话。
枯叶打了个转,继续扑向墙边。
赵宸贺和云成的衣角纠缠不清,几步之遥,云卓然被寒风挂的打了个冷颤。
“您快回去吧。”云成说,“注意身体。我会找时机回来看你。”
云卓然看着他,觉得他变了。虽然他仍旧低着头听自己讲话,语气也一贯的温和。
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和小时不同,更深处已经有了别的东西。
云卓然此刻才察觉到,他在遥不可及的京城,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真真正正地长大了。
赵宸贺揽着云成往外走,云卓然没有再开口阻拦。
他站在原地,没有转身回屋,也没有跟上去关门。
回去的路上赵宸贺频频看向云成,云成一开始在发呆,后来察觉到那目光,才把总是飘出去的神思拉回来。
“怎么总是看我?”云成问。
他本以为赵宸贺会对云卓然发表一番看法,也已经做好了应付的准备。不料赵宸贺说:“在猜你正在想什么。”
云成顿了顿:“猜到了吗?”
“没有。”赵宸贺试探地问,“在想刚刚的事?”
云成嗐了一下:“不用在意那个,我习惯了。倒是你,从小没挨过打吧?”
“那就是在想回京怎么跟皇上交代了。”赵宸贺说,“打没少挨。父母打过,太上皇打过,皇上也打过。”
“皇上看中你,还会打你?”云车一顿,歪过头看他,“太上皇还打过你吗?他在位期间,你在最后几年才初露头角,没什么存在感。”
赵宸贺继续跟他并肩前行,犹豫着没有说话。
这很不像他。因为他随性且玩世不恭,极少隐藏什么。大多数时间他会挑着能答的说一两句,或者开个无关要紧的玩笑,又或许干脆岔开话题。
像这种沉默不语的踟躇情况接近于无。
云成从眼角觑着他。
赵宸贺搓了搓指尖。
“是有一些交集。”他开了口,但不欲多说,“以后有机会跟你详细讲。”
“为什么现在不能讲?”
“现在我想说点别的。”赵宸贺问,“你的手疼吗?”
云成礼貌地没有继续追问,由着他岔开话题,抬起手扫了一眼:“我习惯了。”
他把手抬高,举到赵宸贺眼皮底下,好让他能看得仔细:“我手心里有一层厚茧,拿剑,转刀片,挨打,从小磨出来的。只打这几下,都不会破皮。”
说着,他自己调换角度,对着光看到了那层薄厚不均的掌心茧。此刻他整个手掌肿胀发红,但的确如他所言,并没有流血。
云成没把这顿打往心里去。他最是脾气好,也最是倔强固执说一不二。
他一方面抵触着云卓然,看上去薄情寡义的,一方面又思念着他,把唯一的亲人看得很重。
他根本不在乎皮肉之苦。
岂料云成抬头瞥到赵宸贺的眼神,不由得的怔愣住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
不虞,心疼,愤怒。
云成的掌心要被这视线给烧个洞出来。
“我没问你习没习惯。”赵宸贺盯着他,说地很慢,“我在问你疼不疼?”
云成张着嘴,手足无措地站在阳光下。
赵宸贺顿觉阳光刺眼,喉咙拥堵:“我早就知道,忠勤王府还有一个皇上的亲弟弟,远在庆城随舅生活。如果我能早一些提议把你接回京中,如果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这种浮于表面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心想:如果我早一些遇到他就好了。
云成从小生活的环境导致他缺乏最基本的安全感,虽然表面看上去纯良重情,实际上却寡情淡漠,对外来的一切天然抵抗。
他矛盾而分裂。
就连跟赵宸贺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他怕背叛,也怕失去。无所畏惧的皮囊之下流淌着患得患失的血液。
而云卓然是唯一特殊的。
那是云成仅有的家人。
云成对他又爱又恨,哪怕云卓然从小将他打大,也是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
赵宸贺看着他疑惑的眼神和停在半空中的手,在这一瞬间大彻大悟。
云成能接受的只有牢靠的、稳固的、不能改变的关系。
比如说,跟宋礼明拜兄弟。
比如说,答应赵宸贺的‘求爱’。
而‘爱意’这种东西,太不牢靠了。所以他许诺他‘怎样都可以’。
他是真的‘怎样都可以’。
“是有一点疼。”云成被他盯着,有一点不自在。
他有点无助,这是他从来不会表现出来的情绪——那会让他看起来像个落败的逃兵。
云成垂下手,看向赵宸贺被衣袖遮住的手背:“你呢,疼吗?”
赵宸贺伸手飞快地蹭了一下他的脸,成功在他下颌上留下少许血迹。
云成一愣,赵宸贺第二次伸出手,被他抓住了。
“做什么?”云成皱眉看着他。
“不是怎样都可以吗?”赵宸贺笑着看他,示意他松开手,“摸摸脸不行吗?”
云成沉默地跟他对视,赵宸贺朝他挑了挑眉。
风还在吹,衣摆仍旧纠缠。
半晌,云成松开手,静静地说:“行啊。”
这是他考虑过后的妥协,也是他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