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不斩人的条例刚开始时兴没几年,天昌帝身体不好,格外忌讳这些。
这些日子他不上朝,不理政,只窝在万年殿。
上奏的折子摞了一人高,他看也不看丢在一边,吃得更少,睡得更多。
朝中指责声音喧嚣尘上,先是要他给阁老个‘说法’,然后又挑理说他识人不清,要犯了重罪的何思行当太子老师。
说到底,还是因为立太子的事情吵。
天昌帝心里明白,愈发郁结烦躁。
他想找个替罪羊,又迟迟下不了决心。纠结之下,整个人更加憔悴了。
腊月二十九,天昌帝下令年前斩何思行——这是他做出的第一步退让。
街巷都挂了灯,夜里的京都被繁华装满,将四周映得仿若白昼。
沈欢换掉了淡灰色的外衫,应景穿上了银线印花的袍子,光明正大进了大理寺。
新年近在眼前,大理寺当值的人增加了一倍,门边便有八名侍卫扶刀严守,怕再出一桩偷梁换柱的事情。
何思行关在最里面。
沈欢进去之后环视四周,不轻不重、毫无意味道:“宽敞。”
何思行看着他,没动。
他穿粗布麻衣靠墙坐,随意地好似这不是牢房,而是他的尚书府。
沈欢站着溜达了几步,仍旧没看他:“你在这里发的家。”
何思行没说话。
沈欢欣赏完了,这才把视线转过来,俯视着他:“从这里开始,从这里结束。挺好。”
何思行抬头跟他对视。
他跟当年截然不同了。
何思行能回忆起他托着腮发呆的模样,但是不记得他说话的口音。
反正不管如何,都不是现在这一副嘲讽冷漠的模样。
他们的同窗之谊早已磋磨尽了。
“我知道你会来。”何思行说,“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沈欢无声地笑,有点温柔,但是不怀好意。
他默认了这个说法。
何思行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率先答:“我梦到过这结局。噩梦,然后惊醒了。”
沈欢又笑。
“恭喜你。”他笑起来眼睛不弯,眼角下压地弧度很缓,单看眼睛看不出表情,“噩梦成真了。”
他肆意笑了起来。
何思行眯起眼来看他。牢房昏暗,他看不清他的眉眼,恍惚间觉得跟当年应当是一样的。
怎么会呢?
年少时的他娇憨天真,现在的他尖锐刻薄。
何思行没能发现他和当初相似的地方,有些失望。
他敛下眉眼,要深吸一口气才能提起精神:“南亲王是只迅猛的狡兔,承他的人情,要付出的代价一定很大。”
沈欢觉得有趣。
他蹲下身,直视他。
对视的时间过于长了,何思行率先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怎么了?”何思行看着别处说。
“觉得你有趣。”沈欢瞧着他,像瞧着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你怎么做到能为了邵辛淳犯这种错。”
他慢慢地摇头:“你不像这种人。”
何思行不想跟他讨论邵辛淳。
沈欢探究的视线如芒在背,良久他叹了口气:“我对不住你。”
沈欢站起身,口气十分不客气:“你知道就好。”
“你心里恨我,我知道。”何思行张了张嘴:“我这些年赎罪示好,你也知道。”
他顿了顿,闭眼又睁开:“十几年了,欢,能让它们过去吗?”
他又转头看他,那视线复杂万分却又有着单纯的祈求。
沈欢来不及剖析里面还有什么其他,何思行就说:“圣旨已下,我要死了。就剩下这么一个心愿,你能原谅我吗?”
从心底生出的异样感瞬间消逝,沈欢嗤笑一声:“你罪有应得。”
“谁年少时没犯过错,你敢担保,你一生磊落,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
“我不是好人,我不要虚名,我坦坦荡荡。”沈欢说。
何思行静静地望着他。
沈欢嘲道:“既要里子又要面子,全天下的便宜都叫你一个人占了。”
何思行看着他,半晌道:“当初我设计抢你师父,阴差阳错逼你远去西北,以至于你爹半路枉死,造成终生遗憾……对不起,我为年少无知跟你道歉。”
他抿了抿唇,眉头皱起:“但是刺杀的人不是我,是忠勤王府,在西北仗着你年幼失怙欺负你的人是陈阔,折辱你的人是皇上……”
“我比你清楚。”沈欢打断他,抬高声音,“所以我没让你死得太难看。冤有头债有主,你且放心。”
他豁然起身,转头要走。
“沈欢,”何思行叫住他,却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
沈欢深吸一口气,半仰着头望干净的房顶。
这是最好的一间牢房,墙皮平整,稻草干燥,被褥厚实,甚至还有床和小桌。
何思行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到底不是白干。
“你踏实赴死。”沈欢说,“老朋友了,我帮你收尸。”
何思行终于说:“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回忆起过我们一起当学徒时候的旧情谊?我们那会……”
“没有。”沈欢打断他,坚决重复道,“我们之间,没有旧情。”
何思行垂下头,牢房昏暗的烛影把他的身影拍在墙上,那团影子看上去很厚很重。
他整张脸埋在阴影里,眼眸深的看不出轮廓。
过了许久,他低低笑了两声:“我死了,你能原谅我了吗?”
“你别搞错了。”沈欢勾了勾唇,眉眼冷得可怕,“你死是为了让南亲王保邵辛淳,不是为了求什么原谅。”
何思行张嘴,嗓子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堵得他心胸肺一齐作痛。
他想说不是的,又说不出口。
寒风从小窗处钻进来,刮他们的衣裳,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