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一,落雪纷纷。
阖宫三千多株白梅树还有一个多月才开花,坤宁宫内却已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卿柔枝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汗出如浆。
梦里,母亲怨恨地看着她,“你阿姐尸骨未寒,你怎能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父亲冷酷下令,杖毙她的贴身婢女。
庶妹幸灾乐祸,下人们唾弃,骂她是为爬龙床不择手段的荡.妇。
一夜之间她从人人艳羡的卿二小姐变得一无所有。
入宫第一晚她就病了,在极度的饥饿和寒冷之中撑着最后一口气爬起,推门出去想要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走了不知多久,周遭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她看见了一口井。
彼时乌云四散,清月高悬,井口边沿铺着温润的鹅卵石,上面的积雪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莹莹微光,像极了美梦的入口。
仿佛只要跳进其中,就能忘却俗世的一切苦厄。
她痴痴地看着,不觉越发靠近。艰难地攀上井口即将举身而入时,有人轻声发问。
“你是谁?”
那一夜,月华如水。
她初见褚妄。
彼时他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手中提着一盏六角宫灯,黯淡的光芒笼着他一身用料朴素而且短了不少的玄色长袍,露出一截极白的脚腕。
像玉又像雪,一种介于冷暖之间的光泽,煞是好看。
见她不答,他轻声重复,“你是谁?”
嗓音清澈,若春雪泠泠。
“你是谁?”
着了魔似的,她跟着他呢喃。
大约以为撞见个失心疯,少年无言。
他挽起袖子,瞥了瞥井口,又望向她。
“你要寻死?”
“死”字如同一声巨响轰的在耳边炸开,她慌忙否认,“我……我不是。”
那个时候的卿柔枝并不知自己看上去形销骨立,任谁见到这幅尊容,都要吓得失声尖叫,他却没有半分恐惧,一双漆黑眼瞳异常平静地望着她。
“你要寻死,换一个地方好吗?或者,改日再来,好吗?”
他脸上带着天真的请求,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丝丝缕缕的猩红顺着细长洁白的指尖滴落。
“为什么?”
她不解,却蓦地被他扯住了袖口,力道极紧,似乎很怕她跳下去,她触碰到了他手背的皮肤,却异常滚烫不似常人的体温。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并没有看她,表情冷若冰霜地盯着地上的雪,“你将来就没有想做的事吗?”
她努力地想了想,“……没有。”
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知怎么将话题继续下去,她却来了兴致,低下头与少年对视。
“怎么你有吗?”
“有啊。”
随着他抬起纤长浓密的眼睫,她发现他有一双过分好看的眼睛。
形状狭长的凤眸,眼瞳黑白分明,流光溢彩。
视线越过她一直向远处延伸,有一种非常空旷和高雅的气质。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奇异的神情,说的话也叫人听不太懂:
“终有一日,我会取而代之。”
她怔怔。
很久很久以后卿柔枝才知道,那时他眺望的是大越帝国的大朝正宫。他想要的,是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见她愣住,褚妄孩子气地笑了起来,那双狭长的凤眸依然冰冷漆黑,笑意不达眼底。他把宫灯递给她,送给她照明: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来找我。”
“找你?”
“对。”他的眼神之中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纯真感,清澈明亮,沁人心脾,“如果那时你还想死,就把你的命送给我吧。”
许是站在月光里的缘故,从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微光,引得她情不自禁想要触碰。
他却七窍流血地倒了下去,顷刻化为一堆白骨。
卿柔枝猛地睁开双眼。
“娘娘又做噩梦了?”
“淮筝,”卿柔枝唤着大宫女的名字,慢慢坐起身来,青丝铺洒凌乱。
“我又梦到……他了。”
说来也可笑,那是她第一次撞见褚妄shā • rén,他刚将尸首推进井里还没来得及清理现场,她便出现了。
怕她投井不但没死透,反倒牵连出他才会与她作那个荒唐的约定,劝她不要轻生。
倘若那时她表现得稍微灵光一点,不那么像个一心求死之人,以他的心性,定是要杀她灭口的。
*
梳妆镜前,淮筝替她绾发。
镜中,女子脸色苍白,发如流瀑拢住孱弱的肩。
淮筝为她描黛眉,点绛唇,穿戴齐整了才褪去苍白柔弱,显出皇后该有的雍容和尊贵来。
淮筝低低说:
“昨夜大军过了河,驻扎在宛京城外。局势是愈发紧张了。不过,娘娘也不必过于忧虑,九殿下到底是在坤宁宫与您朝夕相处过的,奴婢相信他会顾念旧情的。”
“顾念旧情……”卿柔枝不觉想笑,她与褚妄相识于微末,却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她是皇后,他是皇子,他们曾经同气连枝,共同为陛下分忧。
后来他藏不住野心欲.望对卿家下手,他们便不再是他们。
眼下,他是揭竿而起的临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