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她有这个机会……
晴雨面颊微红,不敢深想。
宣明繁既说不用熏衣,她们不必再久留。
宁湘憋闷半晌的胸口总算舒缓了些,回到屋子发现汗流浃背,腹间微微紧绷发硬,原以为是怀孕体质的变化。
换了衣裳后,才忽然惊觉可能是今日闻香过久的缘故。
元嫔孕时,宫中严禁一切香料,宁湘没有近身伺候,一时忘了,这会儿回过神来,莫名的心惊,下意识地抚上肚子。
所以宣明繁是看出她的不适,才叫撤了香炉
宁湘被这个想法惊到
随即又否认。
新帝日理万机,没有这么细致入微。
但一想到他今日看自己的眼神。
宁湘就不寒而栗。
先前她还侥幸,他没认出自己。
这回那清幽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那么久,不可能再说不认识。
他要抓住她冷声质问她为何给他下药一夜荒唐不告而别,宁湘还能硬着头皮辩驳几句。
可他并没有要拆穿她的意思,甚至连多余一句话都没有。
宁湘彻底没了底。
她要不要寻个机会告诉他,她肚子里有了一个孩子?
她不信他还能如此淡然。
可是也就想想,她怕第二天惨死深宫,一尸两命。
宁湘哀叹,今后前途未卜,可怎么是好啊!
……
好在后面几日宣明繁忙于政务,在书房召见诸位朝臣商议国事,有总管太监尤礼在侧,不必宫女去伺候。
书房内,气氛凝重,剑拔弩张。
荣王面沉如水,冷冷开口∶“皇上怎会突发奇想革了李望山涿州知州一职?可是他擅离职守,还是何处不敬惹怒了您”
宣明繁坐在御座之上,冠服俨然,语气淡漠∶"我朝黑市屡禁不止,大量私盐、铁器自黑市流转,李望山屡次勾结黑市。四年间途径他手的黑钱不止二十万两,他从中抽取三成,罔顾法纪,以此牟利,为大梁律例所不容!”
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隐瞒,荣王脸色难看了几分∶“皇上可有证据?”
一张轻飘飘的信纸搁在桌案上,上面陈列了李望山名下产业和所犯罪状,共二十三条之多。
每一项,都是诛九族的重罪。
看着满纸罪状,荣王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拳。
还好这些产业远在涿州,与自己没有牵连,李望山愚蠢,当初没能除掉宣明繁,有如今的结局也活该。
只是他心头仍然愤恨,旁人都知李望山是他的人,新帝如此痛下杀手,折断他的臂膀,无疑不是给自己难堪。
他看着宣明繁平静的眼眸,讥讽道∶“皇上不怕过犹不及,埋下祸根?”
一侧默然的御史中丞这时站出来,正色道∶“肃清朝堂、惩恶扬善,乃为君者、为官者终生奉行之德,王爷说这话,是在威胁皇上不成?”
荣王拂袖“中丞别往本王身上泼脏水。”
御史中丞从容应对“既如此,李望山犯下不赦之罪,王爷何必还要求情”
荣王无言以对。
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羽翼被折,不甘心宣明繁坐在这位置上耀武扬威。
可纵有恨意,眼下也不是爆发的时刻。
新帝不像先皇,三言两语能动摇其内心。
宣明繁看似平和柔弱,心智却极为坚定稳重。
荣王双拳紧握忍下这口气,听上首新帝一句话决定李望山生死。
涿州黑市严查,李望山判了斩刑,所获之利收缴国库,与之勾结的货商包括洪胜之流,皆流放边关,论罪而处。
李望山虽犯事,祸不及妻儿九族,新帝仁慈,尚留宅院给其居住,并没有赶尽杀绝。
宣明繁杀伐果断之下,不乏仁义之心,御史中丞欣慰,躬身道∶“皇上圣明。”
一众朝臣附和,荣王也不得不按捺住脾性。
后来不知谁提及新帝继位,明年改元为先帝追以谥号及太妃们尊号。
前朝后宫关系微妙,家中出过嫔妃的朝臣不少,没人会嫌荣宠太多,既有人开这个头,宣明繁也——应允。
此事就算定下,大臣们自然感恩戴德。
临走时,荣王却道∶“肃安大长公主近日回京,可公主府久未修缮多有不便,想进宫小住几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肃安大长公主,为明宗皇帝继后所出,和荣王一母同胞,宣明繁该称她一声姑母。
大长公主远嫁塞外,驸马早亡,安顿好子女后便打算回京长住。
宣明繁亲情缘淡薄,对这位姑母也无甚印象,虽无血缘,但到底还是长辈,岂有不应之理。
只是以荣王的性子,不会无故提起这桩事。
果然,宣明繁应允之后,荣王便又说∶“臣担心肃安长公主膝下寂寥,欲让家中侄女随侍左右解闷。”
荣王所说的侄女,是荣王妃兄长之女,名唤季翩然,十六七岁的年纪,从小寄养在荣王府,幼时倒是时常入宫,隐约有些记忆。
偌大的皇宫,不缺一个女子的吃穿。
+
宁湘听闻肃安大长公主进宫的消息时,正和晴雨去尚衣局取回宫女冬服。
日渐天凉,身上单薄的衣物不足以御寒。
宽大厚重的冬衣能挡风避寒,也能遮住她日渐圆润的腰身。
宁湘正愁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宽厚的衣裳一穿,什么也瞧不出来。
晴雨把冬衣放好,出来见宁湘已经把冬衣穿上身,不禁疑惑∶“你很冷了吗?”
宁湘看了看明媚的太阳“是的,很冷。”
晴雨撇撇嘴,坐在妆台前倒饬,宁湘走近了才看见她在往脸上擦胭脂。
晴雨涂上薄薄一层口脂,回头“好看吗”
晴雨长了一张圆脸,只是眉眼可见锋利刻薄之象,算不得多好看,见她兴致勃勃,满含期待,宁湘只好违心点头。
“好看”
晴雨放下胭脂,眼中没什么神采,淡淡道∶“你不必诨骗我,要说好看的美人,得算你一个……还有那个今日进宫的季家小姐”
大长公主住进了重阳宫,听说是她自己选的宫室,离勤政殿不过数百步之远。
“这打的什么主意,当谁看不明白似的”
晴雨恨恨难平,宁湘却困惑不已,“什么主意?”
晴雨觉得她生得美,却长了一颗榆木脑袋∶"那季家小姐云英未嫁,待字闺中。特意随公主进宫,不就是为了将来光明正大留在宫里!"
宁湘认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季家小姐想当皇妃?”
“至少荣王有这意思……”晴雨在宫里多年,深谙此道。
若不是晴雨点透季翩然进宫的真正意图,宁湘险些忘了,今日高坐庙堂的是新帝宣明繁,早已不是那个慈悲为怀的净闻法师了。
净闻法师四大皆空,不染红尘。
宣明繁却要为大梁千秋万代,绵延子嗣。
这个认知,让宁湘小小的伤感了一瞬。
明明是同样一个人,怎么就如同隔着鸿沟天堑,让人望而不及呢?
愁绪无端涌上心头,宁湘尚未来得及感怀,晴雨便戳了戳她的手肘,眼神意味深长。
”后宫空置,皇上身边缺人伺候,你要不试试————”
话没说完,宁湘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义正言辞拒绝∶“不不不,我对皇上后宫不感兴趣,我就盼着哪日离宫归家,此生再不踏入宫门半步”
晴雨嘲笑她没志气。
有人志在四方,有人偏安一隅。
她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宫女,本就没什么志气。
若不是阴差阳错跟宣明繁有了一夜,只怕她现在早在千里之外的家里了。
为长远计,肚子里这个孩子,千万留不得了!
宁湘下定决心,第二日便往太医院领了个药罐。
沉甸甸的,抱着有些吃力。
气喘吁吁走了一段路,宁湘累得撑着腰肢直喘气。
肚子里多出个累赘,身子日渐沉重,这点小事做起来也有心无力。
歇了片刻后,拿着药罐往回勤政殿走,忽然听见两声猫叫。
还没反应过来,忽见一团通体雪白的东西从海棠树枝桠跳下来,直扑面门。
宁湘吓了一跳,手里药罐没捧住,摔在地上,陶泥的把手碎成两截。
惊魂未定的捂着胸口,只见一只肥胖的大猫从脚下窜过,摇着尾巴呜咽不停。
一声怒喝从小径上传来“哪里来的宫女,伤了殿下的猫”
宁湘抬头,见一个女子横眉冷竖瞪着自己。
身后,跟着一行人。
为首的妇人年逾四十,一袭锦绣华服,端庄贵气,不怒自威。
而她身侧,是个年轻的姑娘,妍姿艳质、容色映丽。
是宁湘没见过的生人。
但她几乎在一瞬间猜到了她们的身份。
她下跪行礼"奴婢见过大长公主。"
方才扬声怒喝的侍婢把受惊的猫抱起来,公主伸手摸了摸猫毛,并不理会。
宁湘垂首跪在地上,姿态卑微。
仿佛得了某种默许般,那仗势欺人的侍婢仰着下巴,凶恶盯着她∶“这是殿下最心爱的猫,受你如此惊吓你哪里来的宫女,竟半点不知规矩”
"殿下容禀,奴婢不知这猫藏在高处,它大约忽然跳下来受了惊,与奴婢无关。"
”我们都亲眼目睹,你还想狡辩。到底是哪宫主子,纵你这般尊卑不分,无法无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湘不曾想一只猫也能牵扯到尊卑不分上。
但她们问起她是哪宫女,宁湘想到宣明繁,莫名的不想回答。
这些人借题发挥看她不惯也就罢了,没必要闹到他跟前去。
见宁湘不说肯说,大长公主细眉微挑,眼底隐隐生出不满来。
那侍婢看到主子神色,心中有数,仰着下巴居高临下俯视着宁湘。
“你既不肯说是哪宫的宫女,那我便只有替殿下罚你一回了。”
宁湘心里咯噔一声,下一刻已经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架住。
她意识到不妙,想要挣扎,反被按得更紧。手臂被扣在后背,那侍婢已经上前,便要朝她扬起手。
宁湘咬着唇。
“住手”
突然,一声低喝从廊下传来。
尤礼面露焦急,步履匆匆上前来,将那两个嬷嬷挡开。
宁湘跪坐在地,怔然回眸。
一角月白衣袍映入眼帘。
往上是挺拔身姿,如玉容颜。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惊惶失措的脸上。
随即又看向肃安大长公主,漆黑的眼眸中有暗光掠过。
“姑母要罚我宫里的人,应当告诉我一声。”
大长公主没有想到宣明繁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想到这个宫女竟然是他身边的人。
公主抱着猫,漫不经心道“告诉皇上一声,便能罚了”
宁湘像是吓坏了,还跪坐在地上,只怔怔看着他。
宣明繁移开视线。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