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就不知道了。”隗严清面露疑惑,看向明华章的目光中带了些警觉意味,“崔公子不是来买木偶的吗?怎么对我那苦命的二徒如此感兴趣?”
明华章便知道不能再问了,他平静地放下刻刀,修长的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突然开口问:“听说,你们最名贵的一款木偶,形如真人,几可乱真?”
隗严清笑容愣住了,神色微微变化:“崔郎君,那不过是坊间夸大。何况,我们家的木偶每一款都惟妙惟肖,您看这款……”
明华章打断隗严清的话,说:“崔家以孝治家,祖母用的东西,若不是最好,便没有必要。伯父对祖母至孝,生怕祖母在阴间不习惯,所以,伺候的下人最好和阳间一样,免得她老人家用不惯。”
隗严清的笑慢慢收起来,知道今日没法用普通木偶打发这两人了。他沉默片刻,说:“不瞒崔郎君说,和活人一样的木偶小民早就想做了,但直到现在不过成功了一具。这……短期内,小民不敢保证还能再做成。”
“价钱无妨。”明华章慢慢说道,“凡事精贵不精多。放心,博陵崔氏家大业大,不会少了你的。”
隗严清几经犹豫,最终,还是折服于五姓七望这个耀眼的光环。这可是大唐最高贵的世家,比皇家都体面,如果能做成博陵崔氏的买卖,说不定能由此铺路,打入真正的上流世家。
人活在世不过几十年,而长眠地下却要千秋万载,到时候,那些尊贵的世家老爷、夫人入棺时,身边都睡着他隗家的木偶,这将是何等的荣耀?说不定等他去阴曹地府时,他隗家也成了不亚于五姓的名门望族。
隗严清咬咬牙,说道:“承蒙郎君看得起,隗某愿意勉力一试。不知,郎君想要什么样的木偶?”
明华章不动声色和谢济川对视一眼,上钩了。明华章装模作样想了想,说:“祖母喜欢沉稳能干的丫头,无需好看,但做事一定要麻利,她老人家最厌恶那些徒有皮囊却四体不勤的绣花枕头。所以,你们的木偶一定要手脚灵活,力气也要大。祖母不喜欢嘈杂,她一个人得做好几人的活。”
明华章每说一点,隗严清的脸色就要差一分。不要好看的,只要踏实能干的,对活人而言稀松平常的要求,放在木偶身上便是强人所难。隗严清不断握手,说:“郎君,您的要求太高了,我只能试试。”
明华章矜贵地点头,末了,还颇为不悦地提醒:“不要耽误太久。我在洛阳待不了太长时间,总不能让我空手回去。”
谢济川默然看着明华章,等隗严清转身去拿纸契时,他凑过来问:“崔家得罪过你吗?”
“没有。”明华章诧异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谢济川啧声:“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镇国公夫人便是太原王氏,你却不肯用王家的名号,而要冒充崔氏了。世家那种眼高于顶、尖酸刻薄的讨厌嘴脸,你学得活灵活现。”
明华章轻轻瞥了他一眼,道:“其实王谢在民间声名更广,用谢氏的名号也可以。”
“那倒不必。”谢济川笑道,“谢氏的龌龊事够多了,无须你再帮忙添一桩。”
隗严清很快拿了契约过来,说:“郎君,这是拟定好的契约。请郎君到厅堂来,我们细细商议。”
“不必。”明华章随便扫了一眼,便痛快地签字画押——反正签的又不是他的名字。
隗严清没料到明华章刚才那么多事,现在签契约却如此痛快。他站在一旁,一时觉得头重脚轻,生出种奇怪的感觉。
可能,世家名流豪放不羁,就是这般作态?
谢济川随意在工坊中走动,他目光扫到台面上的半成木偶,问:“隗掌柜,我一路看来,发现所有木偶五官都极尽逼真,为什么眼睛却要涂成纯黑的?”
隗家木偶连眼睫毛都能做得纤毫毕现,仿造真人画一双眼睛,应当不难吧?
隗严清收好凭条,明明刚做成一单生意,他心里却空落落的,一点都不高兴。隗严清听到谢济川的话,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我们这一行有个说法,木偶点睛时万不能画成人眼,要不然这东西就会生灵,贻害主人。任它身体四肢再像人,只要眼睛不像,就终究是一个死物。”
谢济川慢慢点头:“听起来和画龙不点睛是一样的道理。”
“正是。”隗严清说道,“眼睛是人身上最有灵气的东西,万万不能随便画给畜生……”
他话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凄厉的一声尖叫。明华章神色一凛,是女子的声音,莫非明华裳他们遇到危险了?
明华章二话不说,折身往外跑去。隗严清脸色也变了,连忙追出去:“崔郎君,且慢!”
但他哪里追得上明华章,一眨眼的功夫,隗家主仆就被明华章远远甩开了。隗严清暗恨地在地上跺了下脚,也赶紧追过去。
隗朱砚房里,明华裳眼睁睁看着一颗头滚到自己脚边,双眼流出血泪。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江陵哇了一声,一脚踹到木偶头上。他受惊之下没控制力气,木偶头像球一样撞到墙上,又重重反弹。明华裳眼睁睁看着一个双瞳泣血、花里胡哨的东西朝她脸飞来。
明华裳刚才没害怕,现在是真的有些慌了,她赶紧蹲身,躲过那颗炮弹一样的头。
被这东西砸上一下,她鼻梁恐怕都保不住了。她算是发现了,死人不可怕,闹鬼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她身后的队友!
任遥站在明华裳另一边,她本来没看见木偶头上的异状,现在江陵一脚将头踹飞,任遥无比清晰地看到一颗头黑发披散,双眼流血,唇角带着诡异的笑,它甚至从任遥脸前划过,漆黑粘稠的发丝刮到了任遥鼻尖。
任遥心跳都停了片刻。
明华章循着声音跑入一个院落,他还来不及寻找明华裳,突然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他急速袭来。
明华章下意识闪开,后方的谢济川刚刚进门,他本能抬手阻挡,那个不明球状物撞在谢济川手臂上,落到地上滚了滚,头发缠成一团乱麻,终于消停了。
谢济川低头,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衣袖沾上某种红色的不明污渍,慢慢吸了口气。
明华裳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站起来,她看着庭院中冷面含霜的明华章,沉默不语的谢济川,仿佛感受到一股实质化的怒气。
谢济川看着玩世不恭,但他可是谢氏后人,现在所谓的五姓七望,在陈郡谢氏面前只能算暴发户。他自小在世家熏陶中长大,许多讲究已经潜移默化刻入他骨子里。
他其实是一个很在意仪容的人。
现在,他的衣袖被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砸脏了,明华裳都感觉到,他已经气得快shā • rén了吧。
江陵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不该说话。谢济川还没动手,任遥已经挽起袖子,抡圆了拳头往江陵头上打去:“你他娘的是不是找死!”
江陵被打得抱头鼠窜,任遥气势汹汹追在后面,赤手空拳愣是打出了十丈大刀的架势。
隗家的人看着他们都愣了,隗朱砚忘了害怕,隗墨缘忘了安慰师妹,就连刚追进来的隗严清都有些傻眼。
世家做派,竟是如此豪放不羁?
明华裳四处找了找,从屋里捡了个抓痒用的如意,勾着木偶头的发丝,咯噔咯噔将其拖回房间。
隗家人看着那颗木偶头砰砰撞在台阶上,进门的时候又咣的一声撞上门框,不知为何,后脑幻疼。
明华裳将头拉到木偶身体上,又将如意归还隗朱砚。隗朱砚木讷地接过竹条,完全无法反应,明华裳看着她笑了笑,说:“你们家木偶质量果真不错,看这头,多有弹性。头发也好,我扯了一路竟然没掉。”
隗朱砚勉强地勾了勾唇:“多谢。”
明华裳笑眯眯道:“不用谢。”
隗严清跑了一路,气都没喘匀。他捂着小腹,撑在廊柱上,看到一个少年惨叫着从他面前跑过,背后追着一个抡起拳头的少女。隗严清心想,可能是他境界太低,理解不了世家的超凡脱俗?
隗严清由衷感叹,博陵崔氏,果然不同凡响。门中子弟各个都……不走寻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