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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2 / 2)

李妩觉得唇上隐疼,婆娑泪眼睁开,却见他伸手解着腰间玉带,乌眸陡然睁大。

纵然知道今日恐难逃过,可真到这一刻,还是不由慌乱起来,连带着泪意愈发汹涌。

裴青玄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咬了下她的唇角,而后单手撑起身,凝眸睇着她,语调沉冷:“那草包碰你时,你也哭成这般?”

李妩双手掩着身前,悲愤难止:“我与他是夫妻,夫妻敦伦天经地义,与你如何是一回事?”

裴青玄眸光骤冷。

夫妻二字,就是扎在他心头的毒刺。

“夫妻又如何?如今你还不是在朕的身下。”他伸出手,见她偏头躲开,腕间便用了些蛮力,强逼着她与他对视:“看清楚,你眼前之人是谁。”

李妩被迫仰脸,视线被眼前一晃而过的红色吸引。

待定睛看清,那双泪意氤氲的黑眸迸出一抹惊诧。

裴青玄注意到她视线的偏移,垂眸看去,眉宇间霎时划过怫然,他收回手以袖遮挡。

然而还是迟了,李妩已然认出,他腕间戴着的那条,便是当年定情之时,她送给他的红绳。

微微红肿的唇瓣翕动两下:“你……”

“闭嘴!”

男人冷然呵斥,俊美的眉眼尽是阴郁。

李妩也被他这副凶恶暴戾的模样给吓到,怔忪间,脑子也迅速活泛起来。

多年前的旧物他还留着,足见他对她还是念着旧情的——

这红绳叫她心底的希望死灰复燃,更是给她勇气再次去扯他的袖子:“这是我送你的那根,我不会认错的。玄哥哥,你还戴着它,你……”

裴青玄沉着脸,鹰隼般凛冽的眸子牢牢攫住她:“朕叫你闭嘴。”

李妩才不闭嘴,她已然豁出去了,手指牢牢揪住那条红绳,那双还噙着泪水的乌眸亮晶晶的看向他:“你并不是全然恨我的,是吗?”

“陛下,你既还念着往日情谊,那就求你看在过去你我曾真心喜欢过彼此的份上,给过去的那段情留一份体面,放过我吧。”她泪光颤颤地哀求着:“我真的不愿看到那个温文尔雅的玄哥哥变成现在这样,求你……不要毁了他,不要毁了过去的一切,好不好……”

听她说着“曾真心喜欢过彼此”,裴青玄只觉胸间仿佛压着万钧重石,那份攫住心脏的沉痛快要让他喘不上气,又听她口口声声一个“毁了”,他眼底嘲意愈发浓烈,几欲喷涌宣泄般:“你求朕别毁了过去?”

他一把掐住她的脸,狭长眼尾都泛起一抹艳丽的红:“你有何资格?别忘了,是你先毁了朕的阿妩,毁了你我的誓言,将朕的心弃如敝履,碾作齑粉。”

长指点上她的心口,他怒极反笑:“李妩,你有过真心吗?直到如今,你以为朕还会受你的诓骗,被你哄得团团转?”

声声质问犹如利刃扎进李妩的心脏,她含泪摇头:“我没有骗你,从前我是真的喜欢过你……也是真心想嫁给你,想等你回来的……谁也不知后来会发生那些事,我别无选择……”

裴青玄看着她的眼睛,那是双多么漂亮的眼睛,流着泪都那样招人怜爱。

他原以为,他不会再为她的眼泪而动容。

然而这一刻,听得她一口一句“真心喜欢过”、“真心想嫁给你”,那夜夜侵蚀心口的煎熬痛意再次袭来,连同往昔的点点滴滴,他想忘却又不忍忘却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晃过,尤其是昔年定情的一幕——

彼时正值盛夏,繁花似锦,柳绿荫浓。

她靠坐在太学外的树下打盹,他悄悄走近她,本想给她扇风,却被她恬静乖巧的睡相吸引,无端生出一阵想亲她的冲动。

鬼使神差才将靠近,那狡黠的小姑娘就睁开了眼。

烈日正盛,她弯着一双月牙儿般的眼与他说:“玄哥哥,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他像是被抓包的贼,局促不已:“孤…将你当妹妹。”

“可你方才分明要偷亲我。”

她抬起白玉般下巴,笑得像只小狐狸:“承认吧,你喜欢我的。”

他窘迫不语,她又往他身前凑了凑,豆蔻少女的清香涌入鼻尖,她踮起脚,飞快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而后红着脸道:“现在亲到了!”

“玄哥哥,等我及笄了,就嫁给你,好不好。”

“好。”

少年的心炽热而滚烫,何止一个“好”字就能概括。

可他又是一贯的自律守礼,不敢表现太过吓着她,他只得暗暗告诉自己,耐心守着他的小姑娘长大,再将她娶回家好好敬她、爱她。

那年盛夏她双颊绯红,笑眸盈盈,而此刻她抱着被子孱弱又可怜,泪眼巴巴望着他:“陛下,求你放过我,求你。”

往昔与现实两种情绪交错袭来,而她眼中止不住的泪,叫裴青玄心口犹如针扎蛇蛰般刺痛,胸膛急促起伏了两阵,他蓦得甩开她的手,恶狠狠撂下一句“扫兴”,直起身来,拂袖而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床上的李妩还有些恍惚,他……走了?

有了前车之鉴,她都不敢立刻放松,只以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放松感涌遍全身。

看来是她最后那番话起了作用——他心下虽然怨恨,却尚存一丝理智,也与她一样珍惜从前那段过往,不想因一时激愤将它变得不堪。

想起他腕间那条褪了色的红绳,李妩喉间也酸涩微哽。

昔年她于月老庙求得那条红绳,是真心实意想与他白头偕老,生生世世。

少年人的爱总是纯粹而热烈,有时带着些不顾实际的执拗傻气,她也不例外,天真以为系上月老的红绳,就真的能一辈子不分开。

可一辈子那么长,谁能说得准以后呢?

起码现在的她,再不会与人许那样的诺,发那样的誓。

李妩用力眨了眨眼才将眼泪连同胸腔那阵翻涌的怅然压下去,都过去了。她告诉自己,沉湎过往只会痛苦,得朝前看、朝前走。

她撑着手臂从榻上起身,准备去寻衣裳,双脚才将落地,腿间酸软险些没叫她瘫倒在地,掀开被子一看,秀婉脸庞一阵红一阵白。

先前在浴桶里蒙着眼,她瞧不真切,再加之她那时怕得厉害,对疼痛感知能力都有些麻木。谁曾想经过这么一遭,新痕覆旧痕,简直不堪入目。

用力咬着下唇,李妩忍着那酸疼朝外间榻边走去,忽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吓得她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进来的是先前那位嬷嬷。

她见到李妩这副狼狈惊惶的模样,有短暂的惊愕,又很快垂下眼,端着一套干净衣裙走上前来:“老奴伺候娘子更衣。”

李妩扫过托盘上的衣裙,是她惯常穿的青碧水蓝色。

他连衣服都备好了,可见今日是真想毁了她的清白。

一种后知后觉的寒意遍布全身,她捏紧手指看向那嬷嬷,原本轻软的嗓子也因哭泣变得沙哑:“他走了么?”

嬷嬷想起主子离开时阴沉沉的脸,再看李妩这既像承丨欢又不像的状态,灰白眉毛不禁皱起,难道是没伺候好?不应当啊,这娘子又不是不晓风月的黄花闺女,应该知道如何伺候男人的。难道是陛下没尽兴?可屋里也没闻着其他什么味儿。

心下诸般揣度着,面上只公事公办地答道:“主子已经离去,命老奴将您送回府上。”

李妩只觉这句话是她今日听到最悦耳动听的一句。

总算能够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还有那个如今于她而言,也宛若噩梦般的男人。

浓黑羽睫轻轻垂下,她暗暗思忖,这一次,他是真的放下了吧。

***

半个时辰后,东市一家书肆。

“主子,您这是……”被扯了布条下了马车,素筝见着自家主子双眼红肿,还换了身簇新的衣裙,惊诧不已:“您的衣裙……”

李妩的视线从那辆淹没于街市的青帷马车收回,神情平静地朝素筝道:“什么都别问。你只需记住,若是回府后有人问起,你就说送别世子后,就陪我来在此挑书了。”

语毕,她放下帷帽轻纱,提步往书肆里走去。

素筝虽有一肚子疑问,但主子这般交代了,自也不敢多问,轻轻应了句是,便连忙跟上前头脚步。

与此同时,巍峨雄伟的紫宸宫内,喝了一肚子茶水的许太后也快没了耐心。

“刘进忠。”她重重搁下手中粉彩莲花茶盏,狐疑乜向眼前垂眉耷眼的太监:“你说皇帝去了藏书阁,这都过去快半个时辰,派人寻也该寻回来了,怎的还不见人?”

刘进忠躬身赔着笑:“太后息怒,许是陛下看书看得太专注。不然……不然您先回慈宁宫歇息,待陛下回来,老奴与他通禀一声,陛下仁孝,定会亲自去慈宁宫给您请安。”

许太后不语,只眯眼上下打量了刘进忠两番:“你如今在皇帝跟前当差,真是越发长进了。”又拨着腕间珠串,老神在在道:“今日等不到皇帝,哀家哪儿都不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进忠也不敢再言,刚要吩咐小太监给太后再换一杯新茶,便听殿外传来动静:“陛下驾到——”

“陛下万福。”

风拂珠帘,殿外也飘来宫人们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苍天菩萨,刘进忠长松一口气,这位祖宗总算是回来了!

再看许太后那边,已然搁下茶盏起了身,大步朝外走去。

“皇帝,你可叫哀家好等啊!”许太后嘴里念叨着,当看殿外大步走来的儿子时,女人对细节的敏锐叫她眉心微拧,皇帝这面色好似瞧着有些不对劲?

“儿子拜见母后。”裴青玄施施然给许太后请安,余光瞥向一侧的刘进忠。

刘进忠则是一脸“太后娘娘执意要等您,奴才也没办法”的无奈。

裴青玄敛眸,上前扶着许太后入殿,神情温润:“母后才病愈不久,若有吩咐,派个人告诉儿子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哀家哪有那么柔弱,从前再重的病都熬过来,如今不过肝火郁结,休息两日就好了。”许太后嘴上说着,目光不动声色地瞥过皇帝衣襟上的明显褶皱,以及那淡淡传来的清甜脂粉香。

那缕香气极淡,寻常人不一定能察觉到,然许太后在闺中时便爱制香调香,这些年下来于香味分辨上十分敏锐,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女人身上的气味,而且是位年轻的小娘子。

待母子俩入了座,宫人奉上新茶,许太后扫过殿内众人:“哀家有话与皇帝说,你们先下去。”

刘进忠抬眸看了上首的皇帝一眼,皇帝略略抬了抬手指,宫人们才挽首退下。

先帝好奢华,紫宸宫里也装饰得金碧辉煌、珍宝繁杂,裴青玄住进来后,将那些华丽奢靡的装饰摆件等统统撤了,添置了些书架与兵器架,各处又摆些古朴典雅的花草盆景,一改从前奢丽浮华之风,变得庄重威严。

从前许太后每次来紫宸宫,总觉得先帝奢靡太过,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摆件看得人眼睛疼。可现在没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她又觉得这紫宸宫太过空旷清冷,连带着面前的皇帝也显得没什么人味儿,这样一比的话,她倒宁愿紫宸宫还是从前那样,起码坐久了不会觉得冷——

哪像现在,坐在这清幽寂静的偌大宫殿里,明明嘴里喝着热茶,却觉得冷空气无孔不入地渗进每一寸皮肤。

就如同面前的皇帝,从前多贴心纯善一儿郎,像块打磨细腻的暖玉,言行举止处处妥帖,叫人如沐春风般。

可现在呢,表面瞧着也像玉,内里芯子却凝成了寒冰,待得久了,就被那由内到外散发的寒意激得起脊背发毛。

她这边看着龙章凤姿的年轻帝王出了神,直到对面掀起眼帘:“不知母后来紫宸宫是为何事?”

许太后回过神,嘴角撇了撇:“我还能有什么事。”

她伸手点了点桌案上的那本红绸封皮的册子,拉着脸道:“尚宫局呈上的选秀册子都搁在你案头小半月了,你可曾看过?”

裴青玄执起茶盏:“才开春,朝堂政事繁多,一直不得空。”

“是不得空,还是你又想糊弄我?”许太后哼着,眼神又飘过皇帝衣领那片褶皱,越看越像是被人的揪出来的。默了两息,终究没忍住开了口:“刘进忠说你方才去藏书阁了,怎么没见你带书回来。”

裴青玄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并未寻到合心意的书,是以空手而归。”

许太后盯着这张如玉清俊的脸,心下郁结,瞧瞧,他如今对着亲生母亲说谎眼睛都不眨一下了,这还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儿么?

“你如今大了,也不把我放在眼中,可以随意诓我了。”许太后凄然扯了下嘴角:“你要是嫌我管得多,那我也随你父皇一样,搬去兴庆宫颐养天年罢了。”

裴青玄垂下眼,语气恭敬:“母后这话实在折煞儿子了。”

“那我再问你一遍,你一上午真的是去藏书阁了?”许太后握着白玉珠串,一错不错盯着他。

裴青玄眉心微动,缄默不语。

许太后眸光颤了颤,呼吸也急促起来:“你去找阿妩了?“

对座仍是沉默,而这沉默已然表明一切。

这下许太后再按捺不住心头怒意,抬手就将腕间珠串照着皇帝的面门砸去:“你…你这个混账!我先前与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么!”

裴青玄并未闪躲,生生受下这一击。

珠串自他额上滚落在玉色袍摆,他长睫低垂,面上如春日静水般平静温和:“母后消消气。”

他捻起那串白玉佛珠,起身走向许太后,犹如仁善孝子般,毫无愠色地将珠串双手捧递给她:“高僧加持过的佛珠,砸坏了可惜。”

他这般淡然温和的模样,叫许太后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再看他额上被砸出微红,心下又有些不忍。诸般情绪在胸口翻滚几轮,她板着面孔:“莫要在我跟前惺惺作态,你若真想叫我顺气,就不该又去纠缠她!”

许太后不接那珠串,裴青玄也不恼,静静将珠串放在桌几上,自顾自坐回去:“那是朕与她的事,母后不必费心。”

“阿妩都被你逼得走投无路,求到我面前了,我如何还能袖手旁观?”许太后难掩怒意,再看眼前从容自若的儿子,又有些颓然,他如今是皇帝了,翅膀硬了,自己哪还管得住他。

深缓几口气,她压着情绪,试图与他讲理:“我知你心有不甘,可她已觅得归宿,你又何必插足旁人姻缘?”

“插足?”那张清风朗月般的平静面庞总算有了一丝波澜。

裴青玄掀眸,好似听到什么极大的笑话:“母后糊涂了,明明是朕与她相识相知在前,若论插足,也是那厚颜无耻的楚明诚。”

许太后一噎,而后苦口婆心劝道:“是,的确是你与阿妩相识在先,但感情这事,只讲究缘分,不讲究先后。我知道你心中喜爱阿妩,从前就心心念念想娶她为妻。我又何尝不是,一直盼着她及笄,好叫她成为我的儿媳。然世事无常,你与阿妩有缘却无份……现下她已寻到她的归宿,你又何苦为过去之事不肯释怀?阿玄,事到如今,放下过去,朝前看才是正途。”

她这边絮絮说着道理,皇帝静坐着,颀长身形犹如高山岿然不动。

直到许太后嘴巴都说干了,见他仍无反应,不由拔高音调:“你有没有在听?”

裴青玄这才看她,幽邃眸光如潭影空寂,默了两息,才沉沉道:“可是母后,我过不去。”

许太后心头先是涌上怒意,有许多教训的话想说,然而对上皇帝寂静到几近孤冷的目光,那些话蓦得又卡在嘴边。

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如何不知,心爱之人琵琶别抱,他心头的委屈与伤怀。

母子俩相视无言,良久,许太后叹了口气,拿过案几上的白玉珠串缓缓起身。

皇帝欲起身送她,她却上前按住他的肩,语气怅惘又感慨:“人生本就这般,哪能事事圆满?阿玄,听母后一句劝,过不去,也得叫它过去,再不舍,该放下时还是得放,不然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作为母亲,她要说的话也说尽了,至于其他的事,她也爱莫能助。

许太后一身遗憾离开这座庄严静谧的宫殿,转暗的日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榻边,帝王那身剪裁和度的玉色锦袍犹如琉璃画布般,被光影勾勒出一棱又一棱的斑驳,那张如玉清嘉的脸庞也被衬得愈发冷寂,好似高台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

良久,他低垂黑眸,修长指尖扯住腕间那条红绳,似要扯开这份“甜蜜的禁锢”。

下一刻,还是停了手。

若人生注定无法圆满,为何相爱时两人欢喜,不爱了就他一人困在原地,不得圆满?

他盯着腕间那枚红豆,眼前又浮现那莹白肌肤间的鲜艳红痕,狭眸间暗戾愈浓——

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又如何,总强过从未得到,还得故作大度放她与旁人情深爱浓。

她既做得背信毁诺的小人,那他也不介意当个强占臣妻的昏君,便是后世史书工笔,也有她陪他一起,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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