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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你快走(2 / 2)

扶桑是接大师傅衣钵袈裟的人,小荣也不难心,跟扶桑关系反而最好。

扶桑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白帕子,托在手心里宝贝一样的,“瞧瞧——”

“哟,这可是细杂拌儿,果子局一小罐就要一两银子呢。”小荣看着顶上那一颗樱桃蜜饯,红彤彤地裹着蜜,就跟这寻常日子扎进蜜罐里一般,诱人而甜蜜。

扶桑笑眯眯地,托着帕子都递给他,“太太院子里姐姐们给的,你吃!”

俩人好的跟一个人一样的,一起长大,一起挨骂的,她没舍得全吃了,就吃一块儿尝尝味道的,这样的精细零嘴儿,对他们来说难得!

红泥小炉子烧的铜壶盖儿微微颤动,能听到火膛里面舌焰升腾,咕咚咕咚地踏实。一股接一股的热气熏着皮肤游暖。

饭菜都是有定数,夜里是杂粮馒头,芥菜条子咸菜配着苞谷粥。扶桑吃下去,犹觉得不满足,半大的孩子猪腿都能吃得。

墙外有货声路过,“萝卜来——赛梨,辣来换!”

小荣便搬来凳子趴在后窗户上,窗户纸有个角没钉紧,低声叫住货郎,“水萝卜来,切半个来吃,辣的不要!”

卖萝卜的都是晚上的行当!

京畿寒重,夜里烧炕多燥,炭火气儿教嗓子不舒服,吃萝卜好滋润去火。货郎背着个小筐儿,扶桑凝神细听,能听见切萝卜清脆的声音,光听着就觉得甘甜。

递上去一个铜板儿给小荣,今儿她请客!

买半个,他们俩就够零嘴儿了,扶桑手里是有几个闲钱的,走的时候家里给了二十两,虽然如今省吃俭用也用差不多了。

货声在北风里面嘶哑,夜深狗吠,更声从远方传来。

两个人头对着头围着炉子窃窃私语,间或有萝卜水脆的咬声,“太太早上说我要是干得好,要赏我家里呢,还说要送我去学洋文,大少爷我临走的时候也说了,家里要开洋文班儿,让我去。小荣,咱们一起去!”

小荣不去,他吃的正痛快,“洋文什么好的,咱们前朝的时候,不学洋文一样买卖,丝绸茶叶什么的,都比毛子强,他们都是什么玩意儿。”

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模仿两句,叽里咕噜,大概是某种不知名的鸟叫,“你听听,还没太太院子里那画眉会叫呢。”

扶桑仰面看他,神采流转,“你说的对极了,不过我先去探探路,给大家伙儿弄清楚了,看看到底能不能赚洋人的钱。”

小荣很认同,心里有些羡慕她长得好,尤其是一双眼睛开合有神,“对,你聪明,先去探探他们什么路子。”

俩人嘻嘻哈哈,谁也没想到,靠着洋文做买卖这事儿扶桑做到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洋文班,后来让她受益无穷,扶桑一辈子撅尽财富,吃萝卜再不用买半个。

是夜雪深,寂寥无人言,内院儿灯火不灭,灯掌百盏壁立。宋遵理子时方回,在军机大臣孙大人处商洽要事。

回府后不如后院,直入前书房,写下一串名单,“立召人来商议要事!”

管家料他公务繁忙,眼前顾不上些许家务事儿,便简而言之,“大少爷跟太太闹了不痛快,盘账的时候做了混账事儿要太太没脸,如今还跪在院门口请罪呢,外面天寒,膝盖都僵了也不肯起来。”

他是宋家的大总管,于情于理,是向着老家人的,果真听宋遵理不悦,“快喊他去睡了,不许做样儿给我看,明天要过年了,都踏踏实实的。你把我的话说给大少爷听,要他也给我留点儿颜面吧,再怎么样也是他的婶母。再这样目无尊长,我等着年后一起,必定清算!”

说完便只闭目养神,一会儿厨房送席面来,厨房管事儿的屋子外面回话,“太太预备着厨房留人,说是天寒特地嘱咐烧了羊肉锅子,要老爷几个边吃边议事,别亏空了身体。”

一桌上好的席面,几个小铜炉锅子下面炭火烧开滚汤,松鹤延年的八仙桌上不仅有鲜切羊肉,还有一碟子红白双肠,这是羊肠子里面灌装羊血,这份儿里面还加了羊脑,格外润口滑嫩。

几个人围炉落座,清冷寒气一扫而空。宋大老爷便含笑,侄儿们有侄儿们的闹腾,年轻气盛,殊不知家务事儿还是和稀泥的多,太太总归是有太太的好处的。

娶妻生子在一起过日子便知道了!

“咱们边吃边说,不瞒诸位,我刚从孙大人处回来,漏夜请诸位来,还望担待。”他是个稍微有些臃肿的中年男人,富态而有气势,个子不高,五官却分明可喜。

说话是那样的和气,把肚子里面的话娓娓道来,“庚子年的事情历历在目,拳民们现在想来何其无辜,最后被屠杀殆尽,逼得帝后西幸避难,坏事儿咱们是全然经历了。

可是洋人也不能说一点好东西都没有带来,民众见识了洋人的做派,多少民智开化也努力跟西方接轨。朝廷上下也是励精图治,不断变革。

开办大学,赔款的利息广派留学生旅美旅日。实业家们办厂房学技术,听闻上海、汉口、广州等口岸的商会还跟洋人较劲儿,纺织厂机器运转日夜不停,双钻头的印花比英国人都要做的好,市场极为广阔。”

在座诸人闻言亦是欢欣鼓舞,咱们的东西能比得过英国人,庚子年被打碎的气魄,又给大家伙儿一手一脚地拼起来了。

朝廷对英国人早前的东印度公司简直是恨之入骨,宋遵理历数英国人罪行,称得上是罄竹难书,“他们每年走私的鸦片,高达上千吨,从孟加拉运往加尔各答,然后运到咱们这儿。

朝廷先是禁烟,后面他们就低价倾销,就连拉车的有几个闲钱都要抽几口,光宁二年,贵阳布政使密折,黔地广植罂粟,公然充当金银货币流通,贫寒之家亦当做待客贵品。

屡禁不止,朝廷只得开放进口,加收关税,每年贸易逆差输出给英国的白银,就有四五千万两。

英国是先进化的城市,他们吸干了印度,现如今又想趴在我们这里吸血,插手金融枢纽!开设洋行吸纳白银,咱们的钱在人家的手里运作,像是里茹银行这样的洋行,一年的汇兑业务数以亿计。”

与其让洋人占尽天下财利,不如自己开设银行。朝廷便委派军机大臣孙大人,成立户部银行!

山西票号汇通天下,分号能开到日本中亚国家,晋商若能协作,往后天下之财,又何必交到洋人的手里呢!

宋遵理万分认同朝廷的主张,“汇兑票号本就是是晋商的创世之举,户部曾上密折流调,山西富有天下皆知,仅太古一县深宅大院数以百计,家资上百万者数十人!朝廷若跟晋商联手创办银行,开流为先发行纸币,必定大有可为!”

在座几人无一不认可这一举措,宋遵理是孙大人的心腹之人,跟孙大人自然一个思想理念,他也觉得洋人的一些东西很好,可以学。

“我已经在家中筹办英文班,年后开班习各国语言文字,为沟通交流之用,以后——洋人的钱咱们也赚得!”宋遵循踌躇满志,公务缠身他不能前往山西,便委派幕僚前往谋商。

刘先生是山西人,口才了得自然率先领命,只是为难,“晋商商业运作极为机敏,汇兑业务一向密不外传,要谈此事,最好有明白机理的人同往才好,不知东翁可有推荐?”

他是个文人,不懂商业!

宋遵理早就想好了,“如若不嫌弃,不知府中荣大师傅如何?”

归家过年

刘先生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宋府账房的大师傅,只是不好直接开口,这会儿自然喜不自胜,“定不负所托!”

宜早不宜迟,明日便要人动身,宋遵理亲自派人请大师傅商议,大师傅老当益壮,“老爷吩咐,自然万死不辞。只是临走前有两件事情交代。”

宋遵理无一不应,格外地痛快,“请讲!”

“头一个,不瞒着您,我出身祁县商户,祖上曾远至恰可图跟沙俄交易,好跟您说清楚,商人逐利为先,利多而难分,银行开设必定要举商界全力,要联合起来不易。”

宋遵理点头,朝廷给的条件优厚,上位西幸时候途径山西,受晋商礼遇,也想回报一二,“您只管前去,结果如何,与您无关!”

大师傅要的就是这句话,拱手请求,“还有件小事儿,我院子里那些小徒弟,今天便过年了,我不在也没主事儿的带着他们过年。他们入府也快三年了,不如放他们回家过年去,初一早上再来,也让他们喜庆喜庆!”

拳拳爱徒之心,宋遵理满口答应,“只管放心去,有家的回家里去,留在府里的到内院儿一同摆席,分派节银!”

等回院儿的时候,包袱都打点好了,小荣收拾衣帽鞋履,跟扶桑挤着在一起,小徒弟们都孝顺,捧着三个核桃俩枣儿的东西递过去。

大师傅一应笑呵呵地收下,他很多时候像是个慈祥的老人,“小荣,你看顾好这些小的,拿我放在柜子里的银子雇车,给送回家里去。”

小荣可担事儿了,“师傅您多久回?路上小心,我给您常吃的药装进去了,山西地寒,赶路辛苦您多留神!”

扶桑万没想到今年还能家里过年去,她拉着小荣一起家里过年,小荣不肯,“还有人无家可归的,我不能给他们撂下来了,府里面今年厚待,晚上我要带他们内院儿吃席面去,太太还要派赏银呢。你家里去吧,明儿索性就回来了!”

有些不舍,小荣还是义气,没喊她留下来一起,不然搭伴儿多好,又拿出来自己攒的银子,“你路上也买点像样的东西家去,没得到时候归家让街坊四邻笑话,你明儿可一早来哈,我等着你。”

扶桑手里的几个大子儿,吃萝卜可以,要买点像样儿的,属实不大够用,厚着脸皮接了,“等年后我上工了,攒着再还给你,还是我小荣哥哥好,我出去看着什么好的,也给你带回来新鲜新鲜。”

小荣嘟囔着她尽说好话儿,叫了拉车的来,“路上慢点儿,别滑倒了,一地的冰溜子。”

扶桑坐在黄包车里,三面都是围挡,雪后初霁,路面齐整明亮。两边商铺都已经齐整下板儿了,跑车的一般少有搭话儿的,怕灌风跑起来肚子疼。

她的钱是花不出去了,从西城到南城,得跑一段儿,路过翁家的时候,她下来在府门外请安,“我家里是舒穆勒家的,我爸爸是翁佐领下的披甲兵,托太太的福气,在三姑奶奶处宋宅当差,今日外放归家,特意来谢太太。

新年事多,不敢劳烦太太,只在门外磕个头,祝太太万福金安,宜入新年!”

说完便叩首大礼,宋旸谷拾级而下,原本压下去的怒气看见扶桑的时候,一下就起来了,心想可真是会攀高枝儿,这正儿八经的主子在这里不知道拜拜,反而在翁家门前祈福!全都是欺他年幼不能掌事儿。

“你可真是死人拍马屁——讨好鬼!”马屁精一个,他下巴抬着戳在毛领子里面,说完才发现犯了忌讳,大过年的没有这样寻人晦气的,过于不尊重,旁边鱼承恩呸呸地吐着。

扶桑爬起来就认出来了,倒给他受了三个大礼,她碍着什么事儿了受这么一句,脑子不过就出来一句,“那您也是大年初一见到人——”都讲恭维话!

我在这里拍马屁,好歹我一家老小靠着人家,心里也是真的感激人家找了个好差事,您呢?

她眼睛斜不愣瞪的看宋旸谷,不还是跟我一样来了!甭管是不是情愿来的,都是来了!跟她半斤八两,只不过少了一点真心罢了。府里受你气,府外我现在可不归你管,我家里过年去,乐呵呵地,“三少爷您慢走,我先走一步,家里远,您当心路上!”

好话说一堆,反正不要钱,她坐在车上想着招招手再恭维一下,免得他心眼小以后穿小鞋子,她还想去学洋文呢。

就看见宋旸谷低着头,倒背着手慢吞吞地走,背后是高墙大院儿,衬得他从没有的渺小平凡,鱼承恩跟着后面一截儿,也抱着胳膊灰头土脸的跟着。

他今儿穿一身蓝色纱内金银纹衬衣,亮眼极了,扶桑想起刚看见他出来的时候就面带怒色,想来肯定是在翁家受气了,她新奇,从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物竟然还有这样憋屈的时候。

宋旸谷突然回头,就看见那人还跟个呆头鹅一样,掀着帘子看着这边呢,整个人又怕冷,缩着脖子看着他,昨儿听说她撑雪到落黑便对不住,今儿又挤兑她。

其实觉得她也没那么坏,最起码不像是太太那样的心思,但是也亲近不起来,最多不找茬儿。

自己腾腾走过去,踏踏马踩雪咯吱咯吱的,寻思刚才对不住,挠了挠脑袋,“你家哪里的?大概远吧,我用马车送你回去!”

他下巴便又抬起来,还是那样的骄矜,扶桑便抿着唇笑了笑,心想自己可怜人家什么劲儿,好声好气跟他解释,“谢您好意了,只不过拉车钱小荣已经给过了,我坐回去不算浪费,外面天冷,您家里去吧,等年后了,我再给您拜年!”

骗人的嘴,竟说好听话儿,几时能想的起来给我拜年了,光太太就够你拜的了,临近跟前想要道歉的,却看她那车里什么都没有,又觉得她不懂事儿,“你空着手家里去啊?府里别给人家说是亏待了你,几时你也该带几样节礼。”

说完不等扶桑说话,招呼鱼承恩把马车里面东西搬来,“一堂籽儿苹果,再取一罐儿豆儿酱来。”

好歹凑个双,鱼承恩觉得京地儿最少也得四样,“爷,车里还有两匣子切糕,巧了不是,这四样儿可真体面,保管那最挑理儿的老婆婆都挑不出什么错儿!”

京城居,大不易,好东西难得还讲排面,籽儿苹果得是西山产的,豆儿酱得是六必居的,样样都是老字号儿了。

扶桑不肯要这么多,她推拒的也恳切,“只拿一堂苹果家里去,便占了大便宜了。”

推的人真心实意,给的人也真心实意,那罐子豆儿酱就砸地上去了,从瓶肩碎的,一股子酱香味儿扑鼻。

鱼承恩眼观鼻鼻观心,把东西全放扶桑脚边,往后退一步,扶桑心想坏了,这人肯定得生气。

宋旸谷现在看她一眼都觉得眼睛疼,原先府里受的气全想不起来了,他现在生扶桑的气,给你就拿着,你那么大劲儿推干什么?

对你好不知道对你好是不是?绕口令脑子里过一圈儿,才要开口喷她,就看扶桑麻溜地跳下来。

她把那瓶口儿摁在瓶身上,利索地收起来,手上还抹着一点儿红棕色的大酱,倒是板板正正地扶着那上下两部分,笑的格外的牙白,“那我就谢三少爷了,原打算不好意思多拿您的,只是这味道我刚才这么一闻,太香了,年三十儿不能少了这萝卜蘸酱,谢您给我家里添饭了!”

她笑的太热烈,阳光下面撒光,宋旸谷觉得都落到自己眼睫毛上去了,温热而舒展,看她又怕撒了,如今又没有家伙事儿倒出来,只能生硬地点头,“我也觉得好吃,你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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