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先生剃了光头,也刮了胡子,现在看起来就是个清俊的中年和尚。顶着这么一张脸,如果不是和他非常熟悉的贾珠,都未必能认得出来朔方先生。
毕竟他之前留着飘逸的长须,很少能看到他这个模样。
朔方先生笑着说道:“很少有人能够透过表象,看到实在的事。”他得意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我刮去胡子,剃了头发后,出城门时,都根本没被人发现。”
沉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先生动手,倒是够狠。”
“诶,说是这么说。可我要是这么死了,我父母在天有灵,岂非更加难过?”朔方先生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些多余的东西,留了再长,长了还能留,何必记挂于心。”
他淡定坦然的态度,让沉九想说什么,提了提气,到底懒得再说。沉九看向贾珠,轻声说道:“大人,卑职带着他们出去外面守着。”
而后,沉九威胁地瞪了朔方先生,这才带着其他几个人出去。
朔方先生看着关上的门,笑着看向贾珠:“他虽是太子身边的人,却是对珠儿忠心耿耿。”
贾珠:“先生说笑了,他自还是太子的人。”
朔方先生摇头说道;“真心实意,还是出于职责,这是两回事。方才那沉九,一看就是愿意为了珠儿牺牲自己的,有这样的人在你身旁,方才是一件好事。”
朔方先生这话一出,就让贾珠的神情微变,片刻后,他叹息着说道:“先生也当知道,这一次我来寻您的原因?”
朔方先生:“珠儿既然能找到这里,便说明,你不认为,当初设计你的人是我。”
“我曾怀疑过。”贾珠坦然地说道,“在我发现,您和这些事情有联系的时候,我的确怀疑过,先生会不会是其中一人。只是后来,我发现了更多的迹象,反倒是觉得,先生动手不是为了害我,而是为了救我。”
朔方先生下意识想要捋一捋胡子,只是抬手一抓,却发现自己压根没有。他可惜地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看着有些不太习惯,“说是救你,其实也是为了救我自己。”
他长叹一声:“不管你信不信,我最初投奔到你父亲门下,的确只是为了赚点路费。”
贾珠忍不住笑了:“若是让父亲听到这话,他怕是会难过的。”他轻声细语地说道,“父亲一直将先生引为知己。”
朔方先生:“存周兄待我等,确是不薄。”他摇了摇头,不然当初也不会找上贾府,不就是为着看中了贾存周的大方吗?
不过后来因为这府中待遇不错,人又自在,就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贾存周惯来喜欢养着清客幕僚,虽这规模比不得北静王那么离谱,却也进进出出不少人。
家里头都知道贾政这个癖好,在他招揽来的这些人里,也的确有几个能用的。朔方先生当初就是在贾政的手底下磨了两年,然后被贾政看中,挑选成了贾珠的启蒙先生。
贾政自认为贾珠的启蒙是他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不过真正传道受业解惑的,到底还是朔方先生。
“先生出现在贾府,是个意外。”贾珠缓缓说道,“可是离开贾府,重新回到北静王府,那就不是个意外了。”
朔方先生又叹了一声,“的确如此。我来贾府,是为了赚取路费,乃是出于我自己的想法,堂口是不知此事。至于我的来历到底如何……”他看了眼贾珠,“你应当也是猜到了。”
贾珠颔首,“先生那日出现在县衙,就已经相当于自暴了身份。”
朔方先生道:“那索性,就从头开始说罢。”
朔方先生出身于白莲教的一支分部,他们内有堂口,各司其职。
朔方先生年轻时,是个疾世愤俗之人,而立之年后,开始意识到,分部堂口内,其实不乏扯着张旗帜,却一门心思只求钱发财的人。他便索性接了情报任务,开始游走他乡。
他原是江苏,一路来到京城,虽偶尔会送些消息回去,然这时,他已经远离了分部,更不知教派内的各种消息。待入了京城,朔方先生原是打算去和兄弟们先碰个头,却没想到先和贾政撞上了。
他那个时候兜里已经没钱了,就决定去找个人招摇撞骗,借点钱财花花。
说到这里,朔方先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那时候,我说的那些,纯粹是糊弄人的。存周兄被我糊弄得一愣一愣的,还真以为我有什么大才,便将我请到了府上。”
贾珠淡笑着摇头,“我早年跟从先生学习,若先生没有真材实料,我又是如何一步步学出来的?”
朔方先生在讲课时信手拈来,随手就能说出一些有趣的故事,结合经文的内容,来说给贾珠听。
年幼时的贾珠听得津津有味。
朔方先生:“你是自己有能耐。若是当初再换一个别的西席,差别也是不大。”他始终认为,贾珠是靠着自己学出来的。
他在贾府混了两年后,甫一接到贾存周希望他成为贾珠西席的消息后,差点连夜卷铺盖跑路。
他这两年在贾府待得非常快活,原本只是打着赚路费的想法,后来还偷摸着接济过京城内的其他兄弟,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没能真的跑成功。在赶鸭子上架后,他硬着头皮开始教起了贾珠。
贾珠是个非常乖巧可爱的孩子,每日来读书,都十分听话。教什么就学什么,这份乖巧,让朔方先生觉得良心有点痛,一边教着贾珠,一边开始自己背地里学习,生怕真的误人子弟了!
糊弄贾政不要紧,存周兄这辈子也就这样一眼能望到头了;可是贾珠还是这么小一娃娃,还是得对人家多负责。
抱着这样的想法,朔方先生一边在课堂上吹水,一边临时抱佛脚。
就这么教了几年,朔方先生收到了京城堂口的命令。
他们想要找一个身负神异的孩子。
当时朔方收到这个要求时,那白眼都差点翻上天。京城这么大,想要找个有特点的人都不容易。结果现在丢过来一个任务,连一点特征都没有,这么大的地方,要怎么找?
这个任务,本来也不关朔方的事。他已经是教派内的边缘人物,如果不是因为他几次偷摸着给堂口兄弟们钱财接济,他们都不会把这个消息外泄给朔方。
能叫朔方知道,一来是他们知道朔方就在某个富贵人家当教书先生,说不定比他们还能有门路;二来,也是自认为对朔方是个帮助。如果他能够在这其中找到线索交上去,说不定还能重新回来。
朔方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贾珠成为太子伴读后。
“……我成为太子伴读?”贾珠蹙眉,“是因为,当年万岁爷着人入宫一事?”
“珠儿,你相信这世上,有人真的身负神通吗?”
“我信,然这样的人,必在少数。”贾珠淡淡说道,“我既不推崇,也不在乎。”
朔方先生叹息,“在我们之中,的确有着这样一位有能为的人。他算出,当朝太子有可能夭折,然在他推算的日子前后,天象骤变,皇帝广招诸子弟入宫,不多时,太子平平安安,再无传闻。从那时起,当日入宫的人,就皆在我们的盯梢之下,你,也不例外。”
不过,京城堂口虽知道朔方的存在,却并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哪家供职,他平日里也不出门。于是,他在贾府的消息,就一直隐瞒到了贾珠成为太子伴读后。
“我一直不曾和堂口说过你的事情,也不曾揭露过自己的身份,要是堂口发现了此事,我无疑是背叛了教派。”朔方先生无奈地说道,“所以,那年我假借要外出,离开了京城。”
当太子选择贾珠入宫之后,朔方先生暴露的可能性无疑增大了,为了这个,他也必须离开。
“因为太子选择了我,所以他们也认定,我就是那个人?”贾珠扬眉,似乎是觉得有些儿戏。
“是,也不是。”朔方先生说道,“更重要的是,你还和太子同岁。他们无疑认定你就是那个天命之人。”
贾珠:“……”
他捏了捏眉心,“纵然我真的是那个天命之人,”说出这几个字时,贾珠看起来非常无奈,“那又有什么?难道我真的能拿去献祭?或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贾珠摊开手,摇着头。
“先生,若这些年,我身上不曾出现过奇怪之事,那定然是假话。可我平安活到今日,靠的是自己,也从不是这些神异。纵然白莲教要我,可我又有何用?”
“献祭,自然是一些偏激荒唐之人,才会做出来的选择。”朔方先生又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说白了,早些年,白莲教内的确是一些有志向的壮士,他们投身其中,是有自己的理想。若一直都是如此,我也愿意为此献出残躯。然过去那么多年,有偏信到痴狂的,也有为了揽钱的,更有想着改天换日……”话到这里,他的神情总算出现了是少许变化,“就算真是后者,也未必不可为,然偏偏,还尽是些见钱眼开,为权为利之辈!”
换来的是这样的新天,又有何用?
不过是让百姓受苦!
朔方先生眼下当着贾珠说出来的这些话,若是外泄出去,必定是要砍头的。不过,贾珠听着这些,却也没多大的感触。
……有些话,是对的。
既然是对的,那不管是谁说的,说的又是什么内容,那听听,也是无妨。
倘若百姓受苦,流离失所,无用的朝代,自然是可以更换。
“先生,便是为此才离开?”
“是,也不是。”这似乎是朔方先生的口头禅,他摇头晃脑地说道,“有一部分的确是为了这个,然我也老了,不像年轻那么充满锐气。有些事情,就不想掺和。”
所以,朔方在辞别了贾府后,一路南下,除了偶尔写信回去,一路都是美滋滋。他不打算回去京城,也不打算回去教派,只预备着寻一个合适的落脚地方,就在那里将养后半生了。
岂料,一个意外,打破了朔方的平静。
“你可还记得,当初在离开贾府时,你父亲,曾经送给我一个小厮?”
“自是记得。”
“他死啦。”朔方叹息着说道,“为了救我死掉的。”
杀了他的人,是某一支分部。
劫富济贫嘛,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只是朔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是被劫富的那一个。而他也是靠着自己的身份,才侥幸和人对上暗号,活了下来。
对上身份,就得回去。
所以朔方不得不重新回到自家堂口,并且因为他在京城曾经住过几年的经历,被仙师点名道姓,又重新送回了京城。
他的任务,就是打入北静王府。
“……先生将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贾珠幽幽地说道。
毕竟他可是看过北静王出门都带着朔方先生的样子,这个任务肯定是超额完成了。
朔方先生用僧袍捂住脸,“惭愧惭愧,王爷是个好人,只可惜我为了任务,不得不如此。”
贾珠:“先生入王府,是为了什么?”
“为了运气。”朔方先生都将话说得这么坦白,自不会说一半藏一半,“这世间所有人,都讲究一个运。”
一个人能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在他们看来就相当于拥有了这个运,朔方先生之所以被仙师派去了王府,自然也是因为看中了王爷的运气。
他们想要窃取北静王的运。
贾珠:“……既然都有这样的手段,也认定这能够成事,那为何不将这运气用在自己身上?”
朔方先生说出这番话时,他就知道这个运是要用给谁。
忠顺王。
这听起来非常可笑,可如果这世间真的有怪力乱神,那朔方先生所说,就不再是荒唐事,而是确确实实就在眼前发生的。
“那也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格能够承受。忠顺王本来就是王爷,这才能够取用,其他人可无福消受。”朔方先生一边说一边摇头,“我离开王府之后,是不是在王府里发现了一些奇怪之事。”
“有人在王府的深处挖出了一些腐烂的肉块,那味道非常恶臭,让左邻右舍都能够闻到,久久不散。”贾珠一边这么说,一边略显哀愁看着朔方先生。
很显然这件事,先生也插了一脚,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初在县衙内,一次又一次遭受这些气味袭击的悲惨画面。
朔方先生似乎也想到了这里。
“对,我险些忘了,你当时也是遇到了相同的事。”他叹了口气,想要抓胡子,却又抓空了一把,唉呦呦叹息,“失去了这把胡子,总觉得出门好似没穿衣服,叫人尴尬为难。”
“先生这样看起来,却更加年轻了。”贾珠笑了笑,“这也不失为一种隐藏的办法。”
朔方先生对此有些洋洋得意,听了贾珠这么说,就不再那么气闷了。
“那些东西其实都是经过了仙师祭祀后的大牢,将它们埋在王府,就已经相当完成了一个仪式。”他道,“所以这几年其实忠顺王一直在汲取着北静王的气运,且不只有他一人其实还有好几处,也是有着相同的手段。”
一旦仪式被破,那些原本封存很好的大牢,就会散发出恶臭的味道。
“所以埋在县城那么多的东西是为了抢夺他们的运气?”贾珠皱眉,“可是安排的地方有些根本算不上富贵人家,甚至只是穷苦百姓,抢夺他们的气运,不觉得有些可耻?”
他没有去质疑朔方先生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只是顺着他的话,按照他的逻辑,继续往下说下去。
“不,当然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你。”朔方先生摇了摇头,“我相信你应该已经发现,他们按照不同的方位,埋下这些东西,其实是另有成算的。”
贾珠颔首,他曾经按照舆图一点点列出埋藏的地方,知道这是按照某种规律排列的,却思考不出这是为何。
“想不明白也是正常,这是按照某种阵法排列而成的,他们也是听着仙师的命令去做。”朔方先生紧蹙眉头,“不过这个办法有一个特殊所在,就是每埋下一处地方就必定叫人知道,等这一些点点滴滴汇聚而成时,其阵法的威力就会更加庞大。”
贾珠:“……这就是为什么每到一处都必定闹出一个盗窃案,叫人误以为是有人在县内偷鸡摸狗。”一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摇头苦笑起来。
“觉得好笑是吧。”朔方先生也乐呵呵笑着摇头,“是啊,看着可笑荒诞的事情,因着越是荒诞,所以,才会做出更加可怕的事。”
“这也是先生故意前往县衙,来提醒我的原因?”贾珠叹了口气,缓缓看向朔方先生,“如果先生不来,不打草惊蛇,有些事情,我未必能想到。”
“你这话倒是平静。”朔方倒是乐了,“难道不先想一想,要是这事出现在你自己身上,要是真的成行了,那可怎么办?”
“这不是没成功吗?”贾珠平静地说道,“从北静王这几年来看,好似变化也不大?”
“我不是与你说过,北静王这些年,经常求神问佛吗?”
“先生当初明明说的是王妃……”贾珠忽然一顿,皱眉,“结果也是为了王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