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策的手指动了动,想抬起来,看见她的泪光,又下意识地收住了。
房间里变得安静起来,奴仆们立在下方,颤栗不敢言语,只有蜡烛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的声响,还有,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急促得很。
阿檀瑟缩着,等了半天,不见秦玄策发话,她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一步,怯怯地问:“二爷若无事,我……可以回去睡了吗?”
秦玄策神色波澜不动,心里却为之气结,分明是她使了手段撩拨他,这会儿偏偏却不打算善后,岂有此理!他夜不能寐,凭什么她还想要高枕无忧?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了,冷着脸,对长青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把书房里韩太冲的那幅百鸟图拿来。”
这当口,长青不敢多说一句废话,不多时,将一个卷轴取了过来。
秦玄策冷冷的,抬起下颌朝那边点了点:“去,那里,打开。”
象牙落地花罩隔断外间,有一张用于小憩的紫檀束腰罗汉榻,长约丈许。
长青过去,将那幅卷轴在罗汉榻上摊开,也只有这里才能放得下,那幅卷轴摊开后,足有一整张床榻那么长,尾梢还稍微垂下了一点。
阿檀眨巴着眼睛在旁边看着,一肚子纳闷。
秦玄策面无表情地看了阿檀一眼:“你,去,数数看那上面有几只鸟。”
长青使劲朝阿檀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可惜阿檀没看懂,她依言乖乖地走了过去。
看了一眼那幅画,她恍惚觉得有些眼花,不太敢相信,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再看,还是那样。
阿檀呆滞地转过头,一脸茫然地望着秦玄策:“几只鸟?”
秦玄策压抑着情绪,慢慢地道:“不错,问你呢,几只?数吧,数完告诉我。”
阿檀差点哭了:“数……数不出来呀,谁画的,这么许多鸟,害死人了。”
说是百鸟图,那上面的鸟绝对不止一百只,密密麻麻长长的一片,或盘旋于半空,或栖息在枝头,还有躲在山石后面的,露出一点小脑袋,形态各异,姿势万千,惟妙惟肖,仿佛在纸上啾啾啼鸣,下一刻就要齐齐振翅而出。
韩太冲者,翰林院掌院学士,当代丹青圣手,尤擅花鸟,艺极于神,长安各世家豪门多以太冲花鸟悬壁间,以示风雅,此为一时之盛,使得其人身价倍增,千金难求片羽。
可是阿檀不懂,这一大坨鸟雀看得她头晕眼花的,只恨这画师太闲,为何要画这么多。
秦玄策的声音此刻平静了下来,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数不出来就一直数,去吧。”
他睡不着,她也别想睡,今晚就一起耗着。
长青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奴仆们挑着灯恭敬地守在门外,丫鬟为秦玄策奉上了茶水,又弯着腰下去,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阿檀好无奈,委委屈屈地开始数:“一、二、三……”
秦玄策顺手拿了一本书,半倚在床头,好整以暇地听她数鸟。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她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比黄莺画眉应也不差分毫,娇娇啼鸣,还格外带了一点甜糯的尾音,叫人心软。
她数得那么认真,没注意到有人沉默地看着她。
鸟太多了,眼睛花了,她俯下身,几乎要趴到罗汉榻上,用手指比划着,一只一只地摸过去。她漂亮的眉头皱了起来,连小巧的嘴唇也不自觉地撅了起来,苦恼得不行,委屈得都要掉眼泪了,眼睛眨巴眨巴的,长长的睫毛上沾上了湿漉漉的痕迹。
秦玄策无端端地愉悦了起来,安静的,听着她的声音,身体里郁积的那股邪火似乎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不知名的情绪,鼓鼓胀胀的、慢慢地塞进他的心里,只是这时候他还无从分辨那是什么。
“二百又零一、又零二、又零三……”阿檀在掖庭跟着老宫人学过算术,学得还算是好的,这会儿也不行了,她两只手都搬出来了,恨不得长出一百个手指掐着数。
秦玄策不动声色,继续看。
“二百又三十七……七?咦,这个半只怎么算……咦,不对,红的这只刚才数过了……啊,石头后面还藏着,刚才我到底数到哪了?”
阿檀数着数着,整个人开始混乱起来,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着,抬起头看了看秦玄策,又低头看了看百鸟图,再抬头看了看秦玄策,苦恼地求饶:“二爷,我数不出来。”
数不出来就对了。
秦玄策端着一脸冷肃的表情:“数不出来,今晚就不要睡。”
硬邦邦的,毫无转圜余地。
阿檀的眼眶红了,可怜巴巴地抽了一下鼻子,一滴泪珠从睫毛上掉了下来,她再傻也觉得不对了:“二爷在故意为难我。”
“我是主子,你是丫鬟,我为难你,有何不可?”秦玄策容形高贵、气质凛冽,无论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显得威严不容置疑。
阿檀气极,咬着嘴唇,瞪了秦玄策好几眼。
泪眼朦胧,娇柔可人,再怎么看,也是婉转妩媚的情态。
秦玄策又沉下了脸:“不要东张西望,快点,认真数。”
阿檀抽抽搭搭的,重新开始数:“一、二、三……”
可委屈了,声音都蔫巴了,带着一点颤,听得秦玄策又要发硬,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低头看书。
那是一本老子的《道德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他随手翻了一页。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无稽之谈,他心不在焉地想着,纵然先贤之语,也未必令人信服。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手指似乎在发热。
微微地起了一点风,烛影有些摇曳,红烛的泪慢慢地流淌下来,然后凝固在烛台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