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生王裕,叩禀太子殿下
贡生程寄行,亲禀
沈惊鸣亲笔
几封信寥寥数言,于礼教、国法、时政提出自己的精练见解,书信落款皆是明德馆的儒生,想必就是那批与赵衍相谈甚欢的同道之人。其中沈惊鸣出现的次数最多,其次则是王裕与程寄行。
沈惊鸣已死,剩下的两人却不知是何身份,赵嫣将他们的名字一一记录在纸笺中。
最底下压着两张折叠的信笺,展开一瞧,却是赵衍亲笔字迹。
想必是他写给诸位儒生的回信,未来得及送出,便和书本一块积压于此。
赵嫣将搁在地上的灯盏挪近些,继续往下看。
诸生来信,吾已拜阅。如君所言,无财便无军,无军便国弱,大玄宗室之制陈旧繁琐,乃积弊之源。开国伊始皇亲勋将有数百,然王、侯、伯、卿,子孙世代分封延袭,至今已逾三万人,其泱泱士族钟鸣鼎食,遍身珠玉,国库便如池中之水,出多进少,必三年而竭矣……
赵嫣越看越清醒,从一开始的一目十行,到最后的逐字咀嚼,桃花眼中满是难以遮掩的惊异。
在她印象中,赵衍是个好脾气到近乎懦弱的人,其笔下文字必然也是风花雪月的花拳绣腿,华丽有余而力量不足。
然而观此打信,却字字珠玑,力透纸背,将大玄朝积弊已久的腐朽内里剖出,鞭挞于笔下。
母后对他的偏爱并非全无理由。
赵衍若还活着,必成一代贤明仁君。
偏生这样一个人,死得不明不白,连真相都不配被人知晓。
想到此,赵嫣捏紧了手中绢纸,心中情绪交错翻涌,久久不息。
要带此物去见柳姬吗?
不,再等等。赵嫣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柳姬如今对她、对东宫尚有防备,并不会和盘托出,得晾她一段时间,观其态度。待她想清楚,愿意诚心合作,赵嫣才能摊出自己的筹码。
冷静下来,她将书信仔细叠放齐整,置回暗格中。
一夜北风呜咽,在窸窣的雪粒声中,冬节悄然降临。
大玄朝素来重视冬节,再贫寒的百姓亦会在这日穿上得体新衣,祭祖访友。而宫中排场更为浩大,天子设宴犒劳百官,王侯贵胄皆可携女眷嫡子赴宴,筵席从永麟殿正殿一直到长廊之下。
据说辖领巴蜀诸地的梁州州牧也派了通判入宫,共议蜀川兵的招安之事。声势浩大的宴饮喜气中,便蒙上了一层波诡云谲的阴翳。
如此场合,赵嫣身为“东宫太子”,自然要在场的。
马车停在承天门下,赵嫣身着紫袍金冠,外罩月白斗篷,将东宫太子的文弱与矜贵演绎得淋漓尽致。
“册子上的众臣画像与人名,殿下可都记住了?”流萤再三确认。
那本册子,赵嫣日日置于床头观摩,光看画像,几十个人的脸记起来还真不容易。好在她想了个标新立异的法子,提取出每个人五官中的特点,取个诨名,便记得牢固多了。
遂拢着袖袍道:“差不多了,若一时有遗漏的,你在旁边多提点。”
流萤点头:“奴婢省得。”
又叮嘱:“朝中党派众多,要应付周全并非易事。待行过飨礼,殿下便找个借口离开。”
赵嫣含糊“唔”了声,穿过左廷朝宫廊行去。
她还记挂着“伴读”之事,要趁此机会摸清局势,择出能用的目标人选。当然,此事是不能说与流萤听的。
正凝神想着,忽闻前方传来一阵刺耳的谈笑声。
赵嫣抬眸望去,迎面走来了一群衣着华贵的世家子。为首的那个约莫弱冠之龄,生得油头粉面,眉淡瘦高,一脸阴柔刻薄之相,罩着一件浮光雀羽裘,活像是簇拥在人群中的一只彩羽斗鸡。
赵嫣一见这张斗鸡脸便想起来了:呵,这不是雍王世子赵元煜吗。
雍王身为天子胞弟,是除太子以外的第二皇位继承人,此乃朝中不争的事实。雍王的儿子亦是打小与太子平起平坐,是故养成了一副嚣张跋扈的纨绔性子,偏生赵衍性子软,使得赵元煜几次三番骑到东宫头上。
赵衍一旦出事,直接获利者就是雍王叔父子。赵嫣停下脚步,静静审视。
赵元煜显然也见着了立在廊下的小太子,眸色当即阴了阴。
他嘴角咧开嘲讽的笑,非但不避让,反而朝着赵嫣径直走来,贱声幸灾乐祸道:“哟,太子还活着呢,真是庆幸。”
六年多过去了,他这张脸还是这般倒胃口。
赵嫣提了提唇角,回敬道:“正是呢。若孤有个三长两短,雍王世子便是头号疑犯,要被诛全族的。眼下孤好端端的,雍王府才能好端端的,当然值得世子庆幸。”
赵元煜的讥诮之言尽数堵回,气得脸红脖子粗。
这下越发像只斗鸡了。
“娘们儿似的逞口舌之利!不如回你的东宫闭门绣花,短命鬼。”
赵元煜这声恶毒的咒骂压得很低,但赵嫣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
她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抱着手炉的五指微紧。
宫廊并不宽敞,赵元煜见一向懦弱知礼的小太子没有给他这位堂兄让路,面上焦躁更甚。
他索性硬闯,欲强行推开太子。谁知臂膀刚碰到太子衣角,脚下就被绊了个趔趄,一头磕在红漆柱上,登时眼冒金花。
其拥趸哗然而上,扶人的扶人,高呼的高呼,将四周路过的官员家眷全引了过来。
赵元煜捂着额头怒目回瞪,指着赵嫣道:“你……”
赵嫣已先一步跌在了廊下美人靠上,单手扶额,一副隐忍痛楚之态。
“殿下!”
流萤蹙眉焦灼,扶着赵嫣回首,凛然道,“雍王世子,即便太子殿下碍了您的道,您也不能下这般重手推搡!”
赵元煜眼睛瞪得老大。
“我没有推他!不,我压根没有用力!”
赵元煜脸色绛红,望向身边那群跟班道,“你们都看见了,是他自己跌倒的!”
跟班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轻易吭声。
他们的确看到雍王世子去推太子,力气之大都将他自己给踉跄了,然后太子便轻飘飘倒了。可毕竟自己是在雍王府下讨生活的,不好说实话,亦不能帮着欺辱储君,索性支吾不语。
赵嫣嘴唇紧抿,撑着美人靠起身:“的确是孤不小心跌倒,与雍王世子无关。”
赵元煜大笑:“你们都听见了吧?他自己都承认了!”
然而谁信呢?
这两人站一块,力量之悬殊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来。
偏生“太子”好脾气,朝围观之臣虚弱笑笑,一副大事化小的模样:“真的与世子无关,还是……算了吧。正值大好节日,切莫让父皇添堵……”
一番说辞言真意切,无不令人动容。
对比之下,雍王世子实乃面目可憎。
“太子大病初愈,怎禁得起世子这一推。”
“是啊,再得势也是臣子,怎可对储君出言不逊!”
围观的官吏不乏有正义之辈,纷纷向前关心宽慰太子,有性情刚正的,更是直接指责雍王府气焰太盛。
赵元煜眼睛都红了,撂下一句“你等着”,便拨开众人拂袖而去。
前方廊桥之上,垂帘随风晃动,流苏轻舞。
闻人蔺凭栏而立,嘴角噙笑,将这一切收归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