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握着的只是刀鞘,那么匕首只可能在……
耳畔风响,闻人蔺下意识以右臂格挡住赵嫣挥来的另一只手,略一侧首,刀刃擦着他的下颌而过,带起锋芒的凉意。
阳光从僵持的两人中静谧穿过,照亮空气中舞动的尘埃。
风停,两人蹁跹的衣料也随之落下,殿中静得只听闻一急一缓两道交缠的呼吸。
闻人蔺很快回过神来。
方才她佯做脱力跌坐,只是为藏好匕首和刀鞘做掩饰。这一招佯攻用得极妙,竟然能逼他出双手应付。
“殿下这是,真打算弑师?”
他虚垂着眼帘,看着面前气短不已的少年,漆眸晕开如墨般的深暗。
“学生怎敢?”
用力过猛,赵嫣束好的发髻散下一缕,脸颊血色充盈,急促喘息道:“兵不厌诈,是太傅教得好。”
她声音是虚弱的,脉象紊乱,可眼睛却很明亮。
仿佛在说:你看,孤说过会好好跟着太傅学的。
闻人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凝神瞧了许久。那目光仿佛要生生剥开她的层层伪装,露出最真实干净的内里。
被制住双手的姿势并不好受,赵嫣心脏突突打鼓,见他果真不再提“华阳”“长风公主”的话题,便不动声色地挣了挣腕子。
闻人蔺当做没看穿她这点小心思,平静松了手。
撞钟声适时响起,赵嫣轻咳两声避开视线,朝闻人蔺晃悠悠行礼告别,这才行至仍在扎马步的裴飒面前,替他取走伸臂端着的茶盏道:“你没事吧?”
整整一个时辰,杯子里的茶水竟是一滴未洒。
裴飒解了腰腿上的沙袋,抬手按着后颈,将僵痛的脖子撇得咔嚓响,语气透着浓浓的不甘:“无碍,练练基本功而已。”
趁着闻人蔺还未反悔,赵嫣忙带着裴飒往殿外走。
上了回东宫的轿辇,放下重重车帷,赵嫣这才瘫倒在绣枕堆中,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也无了。
阿兄保佑,今天又是苟住小命的一天。
崇文殿。
闻人蔺抬起右臂,紧束的武袖上,衣料被划开齐整的一道小口。
这是方才太子偷袭之时,他抬臂格挡下的。虽然只是极细极浅的一道破口,旁观了全局的张沧却难免额角突突直跳。
除了在敌军如蝗的战场上,他还没见有谁能近王爷的身。
这一刀多危险呐!若非王爷身经百战,及时化了招式,匕首说不定就划在王爷的脸上了!
平心而论,王爷这人吧喜怒不定,手段呢也不甚光明,名声更不用说了,能止小儿夜啼……
也就着一张脸算得上出色,若是连最后的优点也没了,以后还如何找媳妇儿?
眼瞅着簪花宴要到了,他还指望着王爷找个知冷知热的温柔夫人相伴呢,可不能在这关键时刻破相。
与张沧千回百转的心思相比,闻人蔺倒是淡然得多。
“华阳那边,可有动静?”他问。
张沧这才想起正事来,答道:“已收到蔡田的飞鸽传书,他按照您的吩咐谒见了太后娘娘,长风公主随行在侧,并无异常。”
闻人蔺略一沉眸:“确定,是小公主本人?”
张沧道:“蔡田会继续潜伏在行宫一段时日,观察是否有变。”
闻人蔺抬指抚了抚那道微小的破口,忽的低笑起来。
每当他略觉乏味之时,小太子总会勾起他新的乐趣。也罢,倒想想看看东宫的这场戏能演多久。
不知到了藏不住的那日,她会露出怎样惶恐颤栗的神情呢。
真是期待极了。
料峭春风穿堂而过,云翳遮挡了太阳,于皇城上空投下大片阴影。
惊蛰,潮湿的雨气席卷京城。
春雷滚滚,雍王府别院一派阴沉。
纱帐鼓动,映出里头蛇一般扭捏的身形,吟哦夹杂在雨声中,分不清是痛楚还是欢愉。
赵元煜看得口干舌燥,可这燥热也就止步于胸腔,再往下,便没了半点反应。
帐中是他买来的最烈性的女子,只沾了一点那药,便神志不清成了这般模样。
“这药,确定男女都能用?”他扯了扯衣襟,问道。
衣着轻薄透肉的女冠没骨头似的贴着他,媚笑道:“世子放心,仙师亲自调配的灵药,便是阉人用了亦能重振……”
说罢意识到自己戳中了赵元煜痛处,女冠面色一白。
可眼下赵元煜并不在乎这些。
他对这药性颇为满意,即将摧毁太子贤名所带来的扭曲愉悦感,掩盖了他身患隐疾的痛苦。
赵元煜仔细盘算着,几乎按捺不住兴奋道:“光是如此还不够,得再加上一条罪,使其万劫不复。”
女冠赔笑,从善如流敬酒道:“妾替仙师恭祝世子一步登天,荣光无限。”
赵元煜哈哈大笑,一把将女冠拉入怀中,紫白的闪电将他阴鸷的脸照得狰狞。
几场春雨过后,京师焕然一新。
厚重的青灰色逐渐掩映于桃红柳绿中,天上纸鸢纷呈,地上百花齐放,蜂蝶萦绕,一派生机盎然。
恩科放榜,最不开心的是柳姬。
“若非东宫遇上祸事,今年的恩科我……”
恩科如何,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赵嫣明白她的未尽之言:若没有去年的接连祸事,考中恩科的或许就是沈惊鸣、程寄行那样的少年英才……
东宫也不至于势单力薄,至今未有拥趸跟随。
赵嫣看着礼部呈上来的名册,一个头两个大,这些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哪!和朝中各党派沾亲带故,一个干净能用的都没有。
偏生父皇闭关清修,无暇顾及簪花宴,这重任便落在了东宫头上。
天快黑了,赵嫣还忙着温习宴会流程,桌上关于各部官员为恩科进士引荐官职的奏折堆积成山,她还未来得及查阅。
流萤进来掌灯,见奏折后的少年眉头紧锁,便劝道:“明日还要赴宴,殿下早些歇息吧。”
“是这个理。”
柳姬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案几上百无聊赖地画王八,“你如今并无实权,皇帝也不会真的放心将任免之事交予你手中,那些奏折随便批个‘阅’字就行,不必急于一时。”
“倒不全是为奏折苦恼。”
赵嫣抬起纤细的手掌,轻轻覆在点了朱砂小痣的眼尾。
不知为何,从午后开始,她这只眼皮便跳个不停,搅得人心烦意乱。
春风满城,肃王府却仿佛被神明遗忘。
在京城争妍斗艳之时,这里只有苍松翠柏挺立,不见半点桃粉杏红。
蔡田自华阳行宫归来已有数日,可连王爷的面也不曾见到。算算日子,已快到了病发的时候了。
每当此时王爷的心情便不佳,谁也不见。
他看着紧闭的书阁大门,问道:“上个月的药,王爷几号吃的?”
张沧想了半天,才道:“王爷说想看看身体的极限,撑到第七号才服药。”
蔡田点点头。
今天才是初二,看来还有几天才到那时候。
“发病的时日一月比一月晚,说不定哪天就不用吃药了呢,也是好事。”
张沧正絮叨着,书阁的门便从里打开了。
闻人蔺除了脸色比平常白些,并无其他异常。
“备车,入宫。”他道。
暮色中,他的背影依旧高大挺拔,步履从容,仿佛世间没有一物能使他驻足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