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方才的那些话,殿下听见了吗?”
“听见了。”
“……”
又是一阵沉默,“殿下不责罚我们?”
赵嫣道:“你们说得有些道理,我为何要责罚你们。不过想要让朝廷耳聪目明,光靠笔墨讨伐是不行的,还得拿出解决的实策来。”
众人闻言皆是松气,面对女子时的那种拘束感没了,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赵嫣抬头,不经意间瞧见二楼阑干后的一抹清隽身形,微微一愣。
她悄悄侧首,问身侧的柳白微:“怎么周及也在?”
柳白微手搭凉棚遮在眉间,抬头看了眼,“哦”了声道:“他在家养伤,便时常来此处坐坐,据说是要公听并观,兼收博采,学些新的东西。”
这个小古板也有今日,难得。
赵嫣眼眸眯起,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朝儒生们道:“朝廷翰林官就在楼上,你们何不去找他,好生和三元及第的周大人辩上一辩。”
猝然被点名的周及有些懵怔,起身端立,刚回了个礼,就见那群热血澎湃的少年儒生们扬臂一挥,朝他涌来。
柳白微“哈”了声,唯恐天下不乱:“舌战群儒啊,这下有好戏看了。殿下,走走!我们也去!”
赵嫣看向蹲在树下用树枝画花的仇醉,花影笼罩着这个满是煞气的古怪男人,像是在他身上落下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提高声音:“仇醉,你也来!”
熟悉的话语,令仇醉手中的树枝顿了顿。
他似是艰难地思索了片刻,丢下树枝起身,满身枣花也浑然不觉,长手长脚地跟在赵嫣身后。
一切仿若回到了两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春日。
太子殿下和儒生们在镜鉴楼中听学舌辩,仇醉和影子抱臂站在门外,看星沉月落,朝阳升起。
正午时起风了,空气中带着雨前泥土的淡淡腥味。
赵嫣看够了周及舌战群儒的好戏,起身出来透气。柳白微见状,也随之悄悄离席跟了上来。
“我今日才见识到周及的实力,以一敌众,还能维持儒士礼节,不急不躁,一针见血,真乃名士风范。”
赵嫣叹了声,他本是帝师之才,却做了她一年侍讲,真是屈才了。
柳白微顺势接过话茬:“殿下是没见着他在朝堂‘辩礼’的风采,堪可于殿下朝堂问审之犀利比肩。听说为了这事,他还在雪中向李左相下跪请罪……”
赵嫣讶然:“有这事?”
柳白微亦是惊讶:“他没与殿下说过吗?”
“他奉行多做少言,从不与人说这些。”
赵嫣说完,一时两人都有些沉默。
周及此人如庭中之竹,挺拔正直,有自己的原则和风骨。
“殿下有心事?”柳白微见她望着庭中出神,下意识问。
赵嫣回神,实话实说:“我突然有些不安。”
柳白微蹙蹙眉,声音硬了些:“是担心出征的那人?”
赵嫣摇了摇头,笑道:“不是。我总觉得,有什么问题被我们忽略过去了。”
说罢,她望向靠着柱子抱臂而立的仇醉,心中灵光猝然划过,荡起微澜。
“那些铜丸。”她喃喃自语。
玉泉宫出事之前,柳白微曾扮成侍女来见过她,告知她“仇醉曾在神光教老巢中屯有大量铜丸火-药”。
那铜丸炸开的威力,赵嫣在赵元煜的丹房中亲眼目睹过,仅一两颗就能让坚若磐石的密室瞬间坍塌,堪称神器。即便神光教私藏上那么几颗铜丸,也足以造成莫大的恐慌,可至今为止,那批莫名消失的大量火-药却并无动静。
以甄妃和神光教的狡诈布局来看,着实反常。
柳白微也反应过来,一拍脑门道:“嘶,我竟将此事忘了!”
赵嫣很清楚,对父皇的讨伐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人一旦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就很容易放松警惕。
她起身,朝仇醉走去。
“仇醉,将你发现铜丸火-药的道观名字告知于我。”
大概是她此刻的面色太过严肃,仇醉艰难地回忆了片刻,以沙哑难听的嗓音咕哝道:“西市往南,过四条街,有骆驼。此处往北十里地,半山腰……这两处。”
仇醉不识字,对shā • rén和赵衍以外的一切事都迟钝淡漠,这已是他能描述出来的极致。
赵嫣回头看向柳白微:“凭这点线索,能找出那两处道观吗。”
柳白微已挽起袖子,嘴中叼着一支润了墨的笔,飞速于一旁的茶室中铺纸研墨。
“西市往南,过两条街是长寿,过四条街便是永平,有商队骆驼出现的就只能是这处……凌虚观。”
柳白微闭目构造片刻,便徒手画下京师简易舆图,笔锋摩挲纸页,哗的一声,在某处画了个圈,写下“凌虚观”三字。
而后笔走龙蛇,继续往北,寥寥数笔画出交错的主街,“往北十里地,又是在半山腰,应该是青霞观。”
说罢他将写有两座道观名字的纸张给仇醉辨认,问道:“你看看,道观牌匾上的字是不是长这模样?”
仇醉看了许久,默然点头。
赵嫣早知道柳白微擅书画,去过一个地方便能铭记于心,京师舆图信手拈来,但亲眼见他在半盏茶的时辰里就找出了两处藏匿火-药的道观所在,仍是瞠目结舌。
“奇才啊。”赵嫣拿着那份墨迹未干的舆图,叹为观止。
难怪赵衍这般器重于他,整个京城内外恐怕就没有他找不出、到不了的地方!
“儿时穷,吃饭的本事罢了。”
柳白微挑眉收笔,大有游侠回剑入鞘的洒脱气质,深藏功与名。
“那个人,缴走了火-药。”仇醉似乎想起什么,嘶哑开口。
“那个人?”
赵嫣想了想,“是肃王的人吗?”
仇醉点点头:“没留活口。”
“不是活口的问题,问题是神光教徒子徒孙众多,光京城内外就有近三十座道观,为何偏生选取这两处藏匿火-药。何况这些铜丸小巧易藏,以甄妃的本事,不会那么容易被肃王府清缴干净。”
赵嫣将舆图迎着光照了照,蹙眉沉思道,“柳白微,你能找出这两处藏匿地点附近,有何易引起恐慌的重要场所吗?譬如上巳节庆祝,人潮拥挤之处。”
“凌虚观附近,也就一个西市人多些,再就是有一座六百年古刹……可即便那些火-药是要投放在这两处,也造成不了太大伤亡,无法威胁国之根本。”
柳白微想了想,俯身指向北方的青霞观,“此处就更是人烟稀少,都已经出城门了,能造成什么威胁?”
“或是对付闻人少渊?”
“……”
见柳白微不语,赵嫣别过视线:“怎么了?”
“他允你……叫他的字?”
“咳,说正事。”
“你们……罢了。”
柳白微抱臂调开视线,“神光教如今损失惨重,如丧家之犬,根本无力与闻人蔺在战场抗衡。他们选在这两处制造铜丸,必另有所图。”
思绪被堵死,二人皆是眉头一皱。
正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古井无波的声音:“永平街南五里地,是盛平仓;城北一里地,则是嘉平仓。”
赵嫣与柳白微真想得入神,猝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只见周及不知何时从学馆中出来了,站在二人身后端详那份舆图。
“此乃大玄粮库,举国征缴的米粮皆囤放于此,以应灾荒和战乱。”
周及抬起缠着绷带的手行了个揖礼,平淡道:“户部侍郎乃是臣的同门,曾听他提起过这两座粮仓,无意冒犯殿下。”
赵嫣现在根本顾不上冒不冒犯,有什么东西真穿针引线,水落石出。
她抬手按住额角,顺着周及提供的思路深挖:“若逢战乱,军粮是否也从这两座粮仓中出?”
“是。”
周及回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西京粮仓被蜀军抢占,各畿县粮仓亦支撑不了几日,只能从盛、嘉二仓调动。”
“第二批粮草何时运出?”
“臣并非户部吏员,不敢笃定。不过,应该就在这两日。”
赵嫣心中一紧,握着舆图快步下楼,问等候在廊下的孤星:“京师城门何时开放的?”
“这半月城中一直在清理善后,以防贼人遗漏,今晨卯时才开放。”
孤星见赵嫣面色一沉,忙按刀道,“殿下,可是有何不妥?”
“我明白了……”
“殿下?”
“粮窖深埋地底,以黄泥封之,防火防潮,以铜丸炸毁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赵嫣心间骤然冰寒,“所以,神光教那批火-药的目标并非城中百姓或皇族,而是大玄粮库。”
闻言,柳白微和孤星亦是色变。
神光教或许早料到会事败,便早早将算盘打到大玄粮库之上,以当做反杀的筹码。
大玄近几年本就连年亏损,又值青黄不接的季节,军无粮则败,民无粮则反,神光教这招可谓是阴损至极!
困兽犹斗,临死前的扑咬最为凶狠。
难道八年前兵尽粮绝的惨烈,又要再次重演吗?
赵嫣捏紧指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免受感情影响。
今夜有大雨,不便于火-药的使用,待雨过天晴,则粮草就要运往前线……
所以,若神光教的漏网之鱼趁今日城门开放潜回城中,则行动必在今日。
已至午时,留给大玄的时辰不多了。
“我早该想到的。闭城半月清查善后,直至今日城门开放,京师太平,我才能出宫来此。”
思及此,赵嫣深吸一口气,“柳白微以颍川郡王孙的身份上报兵马司,立即调兵前往二处粮窖驰援。其余人兵分两路,孤星带上长弓兵刃去城西盛平仓,务必快马加鞭。不到迫不得已,遇敌不可逞强,以拖延时辰为主。”
“那殿下呢?”
两人异口同声。
“兵马司的人出动最少也要大半个时辰,来不及了。”
赵嫣弃车上马,淡色的裙裾于马背上荡开极美的弧度,“仇醉跟着我,再拨几个副手,与我去城北嘉平仓。事出紧急,可赦城中纵马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