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衍瞧着她低落的神情,忽而轻笑出声。
“嫣儿,你已经长大了。”
“是啊,都与你一样高了。”
赵嫣沿着山路往前,眼看就要到山脚了,身后的脚步声却渐渐顿住,停滞不前。
赵嫣回首,只见赵衍衣袂翻飞,仍站在原处温柔注视她。
“赵衍。”
赵嫣唤了声,疑惑道,“怎么不走了?”
“哥哥只能陪你到这了,嫣儿自己回去吧。”赵衍回答。
赵嫣心中一阵绞痛,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大步向前,抿了抿唇道:“我也留下来。”
赵衍不动,柔和的气色越发淡若消雪,摇了摇头坚持道:“哥哥一个人留下来就可以了,嫣儿要回去。”
“那你跟我一起走!”赵嫣咬牙,眼圈儿瞬间就红了。
赵衍又轻轻叹了声,抬手揉了揉赵嫣的脑袋,像儿时那般亲密无间。只是那只白皙温润的手落在头顶,却轻得宛若一阵风,觉察不出丝毫的力度。
“他们都说,是你夺走了孤的健康。但其实,是孤夺走了你应有的快乐。”
赵衍轻声道,“抱歉,嫣儿。记住,你永远是哥哥的骄傲。”
“赵衍!赵衍——”
一阵风吹来,眼前的一切宛若彩烟消散,越发朦胧轻淡。
赵嫣想留住赵衍的衣袖,却如穿过云雾,抓了个空。
无助的恐慌席卷而来,她拼命挽留。
“赵衍,不要这样!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和你吵架,不该说想和你调换身份!我其实……我其实一点也不讨厌你,是我的自尊心作祟,将你的关爱当做怜悯,对不起……”
“对不起!哥哥——”
自记事以来,她第一次叫赵衍“哥哥”,以这样撕心裂肺的狼狈方式。
赵衍似乎怔了怔,在梦境消散前,他侧首一笑,张嘴无声说了句什么。
梦境消散,陡然坠入一片黑暗。
冰凉的雨滴打在赵嫣的脸上,她呛咳了声,缓缓睁开湿黏的眼睫。
天空如墨,雨珠断了线般无声砸下,赵嫣喘息许久,脑中尖锐的杂音才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雨声,和不远处坍塌哨楼燃烧的哔剥声——
身下是厚实粗糙的稻杆,赵嫣花了片刻时间才回想起一切。
哨楼被炸毁,甄妃掩埋于瓦砾梁木之间。电石火光间,赵嫣依稀记得楼下场院中堆放了许多用以覆盖粮窖的稻草堆,便瞧准方向和时机跳下五丈多高哨楼……
她手中紧紧攥着两样东西,一瓶药丸,还有一把折断的短刀——
许是赵衍冥冥之中护佑,竟让她挡下了甄妃那殊死一搏,且精准地落在了蓬松厚实的稻草堆上,躲过一劫。
赵嫣将断刀按在胸口,缓缓吐息,待恢复力气,便撑身坐起。
指下触及一片黏腻,赵嫣怔然抬手,看到了掌上沾染的鲜血。
她身体并无剧痛,这血不是她的。
赵嫣倏地回身,只见一条高大破损的身影依靠在固定稻草的木桩上。
仇醉的箬笠不见了,乱糟糟的头发吹散瘦削的两颊旁,一手还维持着保护的姿势揽着赵嫣的腰,用自己的身躯接住了她。
晦暗的雨光下,他右半边脸被烧毁了,燎出破皮的水泡,更衬得面容可怖。
赵嫣张了张嘴,被弓弦勒伤的喉咙生疼,一时竟未发出声音。
“仇醉……”
她哑声轻唤,将解药揣入怀中,下意识去拽仇醉的另一只手,却猝然摸了个空。
他的右臂齐肘断了,只余烧焦的破烂衣袖,是方才与乌阙缠斗时被炸伤的。
赵嫣忙以断裂的残刀去撕割衣袖,却因手抖得厉害而无法成功。
仇醉咳出一口淤血,眼神依旧淡漠空洞,只折剑般的唇微微翕合。
赵嫣凑近去听,听他反复重复着一句:“接住你了,主公……”
前年夏末,主公于东宫遭毒香暗算,倒在他的眼前。
若他再警觉些,动作再快些,主公就不会死。
他没念过书,不知道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他只知道若再来一次,他一定要快些,更快些,用那双曾沾满了罪恶鲜血的手,护住他的主子。
赵嫣咬牙使劲一扯,总算撕下一片衣袖,紧紧地扎在仇醉的右臂伤处止血。
“仇醉,不要睡!睁开眼!”
她胡乱说着,然而仇醉只是空洞看着前方,没有半点反应。
恍惚间雨好像停了,伤口愈合消散,一切明亮起来。
他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冬日,有个孱弱苍白的小少年将一枝白梅搁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仇醉,你可愿跟孤走?”
仇醉指节动了动,点头说:“好。”
大雨铺天盖地,洗濯空中烟尘。
赵嫣一动不动地跪坐在稻草堆上,任由雨水湿透全身,顺着下颌和指尖淌下。
鲜血画就的小花被雨水一冲,转眼没了踪迹。
凌乱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是兵马司的人终于赶到,扑灭了炸毁粮窖的大火。有谁围着她,披衣的披衣,执伞的执伞,焦急地呼唤着什么。
“粮仓……保住了吗?”
赵嫣喃喃问。
“盛平仓路途较远,乱党还未来得及动手,孤星正好将其瓮中捉鳖,一粒米粮也未损失。‘仙师’的主力都派来了嘉平仓,但殿下处置得及时,保下了七成粮窖。”
柳白微以斗篷裹住赵嫣,想要触碰她颈上的伤痕,却又不知从何下手,“殿下怎么样啊?别怕,已经去请太医了,都结束了……我这个蠢货,怎么就舍得让你去和敌人正面交锋!”
“我……没事,先救受伤的侍卫,捐躯者告知家人,厚礼安葬,偿以十倍抚恤。”
她最后看了仇醉一眼,撑着膝盖缓缓起身,“将他送去西山枫树下,与兄长作伴。”
“殿下……”
“调动军粮补给,我随押运官一起,亲自送往西京前线。”
“你还有伤!”
“去。”
赵嫣抬手覆住革带,轻而坚定地,握紧了里头藏匿的药瓶。
……
夜幕沉沉,残月如勾。
探查归来的蔡田听闻王爷突然率一队轻骑奇袭敌营,懵怔了一瞬。
“怎么回事?”他质问一旁追出来的张沧。
“王爷脸色方才不太对,整个人阴恻恻的。我瞧着可怕得很,有点像……”
直脑筋的张沧这次也吓得不轻,一边吩咐校尉调兵接应,一边压低声音,“有点像发作的症状。”
蔡田脸色微变,沉声道:“别胡说!王爷这些日子调理得很好,孙医仙不是说压制住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沧道:“将才我收到京城来的飞书,见是急报,就呈了进去。我还没出门呢,王爷就……”
蔡田下马,疾步跑入营帐,拿起那份还未来得及销毁的密信。
纸条很短,寥寥数言:
【余孽勾结北乌欲毁粮窖,长风公主阻之,坠于哨楼,颈、手有弦伤,性命无虞;仇醉战亡。】
坠楼、绞伤,还是伤在脖子这种地方……
军粮快要耗尽,以王爷那性子,哪还能慢慢耗下去?
蔡田吸气,狠狠瞪了没有眼力见的张沧一眼,转身掀开帐帘翻身上马。
蔡田和张沧领兵接应,才刚过了长坡,便见西京城外一片烈焰滔天,火烧连营。
混乱中乌压压的敌军像是被撕破了一道口,战马长嘶,一身玄甲的男人如刀割麦茬般冲出,所至之处人仰马翻,杀出的血路久久无人敢填补。
蔡田心下一沉。
即便王爷身手不凡,这样的厮杀也超出了他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强到近乎反常。
“接应王爷!”
他一身令下,率鹰骑冲下长坡,呐喊震天。
敌军关隘前,刀残剑折,浑身是血的战马轰然倒地。玄甲红袍的男人墨发披散,随风飞扬,一手握着豁口的长剑,一手提着个物件,沉默着站在尸山之上,光是一个背影就已让人胆颤心寒。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脸来。
残月从云层隐现,漏下满地清霜。
借着这点光,蔡田等人才看清了闻人蔺手中提着的东西是什么——
蜀王赵承德的首级。
大玄鹰骑大受鼓舞,欢呼起来,可蔡田笑不出来。
他看见王爷飞舞的墨发下,眉睫浓重,肤色苍白若霜,双眸透出诡异熟悉的血色,已没了半分人的温度。
那是毒入脏腑,渗血造成的妖冶异象,且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不好,王爷毒发了。”
这毒完全爆发时剧痛难忍,血染七窍,是会让人沦为丧失理智的怪物,癫狂而亡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