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蔺漆眸微眯,侧首看她:“殿下聪慧。”
原是打趣之言,没想他竟然应了。
赵嫣眨了眨眼,问:“真是如此啊?”
闻人蔺又露出那副看似平波无澜、实则深不可测的神情来,伸手罩着赵嫣歪过来的脑袋,轻轻一转,使她目视前方。
“殿下总要给本王一个名分。”
他轻道,“下个月先定亲,省得那些阿猫阿狗毫无边界,直往殿下身边凑。婚期么,倒不急,殿下想玩两年,本王便等两年。”
赵嫣笑了起来。
直至第一日,赵嫣才明白闻人蔺为何选在下月定亲。
入夜,宫中丧钟急鸣,皇帝宾天。
灵柩停在太极殿,外头临礼的群臣和宗室子皆是默然长跪,除了间或卷来的春风和超度的经文声外,并无半点杂音。
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大行皇帝年轻时励精图治,也曾开创过短暂盛世,可谁知没几年便沉迷于仙道之术,偏信神光教,任凭丹药损伤神智,将好不容易积攒的基业挥霍一空,还犯下枉死十万将士的业障,最终死于金丹之毒,连一份遗诏也不曾留下。
许淑妃与唯一的小皇子并未来哭灵视敛,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极少数耳目灵通的大臣皆已猜到,大行皇帝驾崩前曾滴血验过亲,恐是小皇子的来历有些问题……
人活一世,到头来不过是一块石刻的碑,一抔土盖的坟。然天下最可笑之事莫过于:费尽心思想要儿子的人,儿子不是他的;痴迷于求仙问道的人,最终死于金丹之毒。
于是,到底由谁来继任大统,便成了朝中内外争论的焦点。
朝中皆主张从宗室中择取贤良,共有两派。
那些支持革新的朝臣,主张扶持刚袭祖父爵位的颍川小郡王赵白微,理由是其年轻博才,能给疲敝的朝堂注入生机;以左相李恪行为首的温和派,则主张拥年过花甲的南川郡王登基,理由是其德高望重,阅历充足。
还有少数四夷首领、沙门佛寺则主张长风公主赵嫣上位,一时间朝中争得不可开交。
三月底,颍川小郡王的马车突然失控冲入莲花池中,幸而小郡王会凫水,这才幸免于难。
于是又有人纷纷猜测,深挖剖析,都觉得小郡王落水定是有人暗中加害。
可南川郡王无权无势,富贵闲人一个,自然不屑于对一个晚辈下手。那还有谁会动手?
猜来猜去,矛头悄悄指向了能力出众的长风公主赵嫣。毕竟她的石榴裙下站着的,是万人之上的肃王闻人蔺。
众人脑补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夺权之争”,但事实上,他们想象中杀得你死我活的那两人,此时正避开众人躲在水榭中,沏茶闲谈,岁月静好。
赵嫣一身素麻孝服,皓腕如雪,面容天然素净,更显出一股不加雕饰的昳丽灵动来。
“眼下泪痣,殿下打算留到几时?”
柳白微国孝家孝在身,掀了把腰间的白绦,坐在圆桌对面,打量着赵嫣眼尾那颗不属于她的泪痣。
“唔,这小痣不打算洗去了,就当替赵衍看看尘世。”
赵嫣下意识抚了抚眼尾,又问,“对了,你身子如何?呛水非小事,可别落下病根。”
“没什么,那疯女人见不得我得势,想拉我给她陪葬。”
柳白微嘴里的疯女人,是逼死他母亲的、他名义上的嫡母——颍川世子妃陈氏。
“要不,我去当廷解释清楚,我落水之事与殿下全然无关。”
“解释什么?你越在意这等风言风语,他们只会揪住话柄,跳得越高。”
“明明是郡王府私斗,凭甚将脏水泼你身上。”
柳白微蹙眉,“要我说当初在玉泉宫,殿下就不该救李恪行。李党揪着我落水之事大做文章,一石一鸟,不过是为南川郡王铺路罢了。”
赵嫣想起方才在太极门下,李恪行当着众人郑重朝她拢袖致歉的模样,笑道:“他当初是为大玄,才深陷陷阱,我救他是全了我自己的情义。何况李左相公私分明,于国事极有原则,若他因一点恩情而偏向于我,我反会不放心他站在文臣之首的位置上。”
“南川郡王虽是宗室旁支中洁身自好的,但架不住底下的儿子混不吝,又是半截黄土埋了脖子的年纪,能不能把控住朝堂都是个问题。殿下当真放任他上位?”
闻言,赵嫣瞥着背映粼粼水光的少年,撑着下颌反问:“你不想做皇帝?”
柳白微凤目微睁,挑眉恼道:“殿下出生入死,我捡便宜上位,那我柳白微成什么人了?那不是混蛋吗!何况我虽有抱负,却无弄权之心,别说皇帝,九霄天帝我也不做。”
他还是那般直性情,一句不对头就会扬眉斗嘴。
赵嫣笑得东倒西歪:“我就随口一问。毕竟你与我一路,与其选择旁人,我更愿信你。”
“殿下这是近墨者黑,也学着坑害人了。”
柳白微冷哼一声,气冲冲坐下饮了口茶。
平复下来,他低头握紧杯盏。
“殿下就无想过,自己坐那个位置?那些沙门佛寺都说……”
“你难道不知,他们为何支持我?”
赵嫣浅浅一笑,通透道,“他们想做第一个神光教。我若借了他们势,妖道之后再来妖僧,大玄还有救吗?”
柳白微哑口无言。
春日并未因国丧而消颓,反而愈发欣欣向荣。
柳白微刚走,赵嫣便听身后栈桥传来了熟悉悠缓的脚步声。
“殿下不想上位掌权?”
闻人蔺平和的声音传来,撩袍坐下,“只要殿下想,本王就可做到。”
赵嫣点了点头,而后又轻轻摇头:“我曾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只想自己活得自在,但后来,我想有话语权,想提一盏风灯照三尺黑暗,鸣不平之声。可我从未想过自己坐上那位置,因为我知晓做皇帝与做太子全然不同,那肩上担负的不再是一己之乐,而是天下苍生。如今的天下对女子尚不宽容,步伐迈得太快恐适得其反,我没有亲政的经历,不知如何用人擢人、平衡朝堂,在东宫读的那些经史子集不过纸上谈兵,根本不足以抵御朝堂旋涡。我甚至……”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甚至有点恐惧金銮殿上的位置,似乎无论谁坐上去,经年累月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闻人蔺能感受到,她说这话时来自于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矛盾和茫然。
有人只看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权诱惑,而有人却看到了其内里的满目疮痍。
“做个昏君,是件放纵的快事。但若想做个明君,确然很难。”
闻人蔺抬指碰了碰她不住抖动的眼睫,慢条斯理道,“不若本王命人将姓柳的绑来,按在龙椅上,逼行登基大礼。”
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赵嫣没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