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衍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前世死后,妹妹赵嫣女扮男装入住东宫,顶替他的身份稳住了岌岌可危的乱局。
周围群狼环伺,虎视眈眈,假扮太子的嫣儿周旋其中,却依旧难敌暗算。眼看着嫣儿的女儿身就要暴露于众人面前,她拼命而逃,却是误入另一块危险的领地。
肃王闻人蔺一袭红袍站在面前,看着嫣儿的眼神危险而玩味。
闻人蔺脚下的长影化作暗黑有力的双掌,向上延伸,包裹,直至将嫣儿纤细的身躯掌控其中,而后猛然吞噬。
赵衍骤然醒来,惊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视线聚焦,他推开被褥坐起,又伸出五指试探性地蜷了蜷。
还好,这是在东宫,自己仍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失而复得。
可是,刚刚那个只是梦吗?
自己死后,东宫位置上坐的究竟是谁?嫣儿到底有无牵扯进这场乱局中,受到伤害?
想得越深,梦中的惊颤愈重,赵衍轻咳一声,习惯性唤了声:“流……”
而后想起,这辈子身边没有流萤。
他轻叹一声,抓起榻旁叠放整齐的外袍,抖开披在肩头,听窗外轻柔的落雪声。
这一世,定要再理智些、强大些,保护好他想保护的人。
热热闹闹的上元节过后,雪化冰消,春意跃上枝头,满城繁花若锦。
赵嫣向来不喜安分待在坤宁宫,听嬷嬷教习那些陈词滥调的《女诫》和女红,逮着机会就往东宫跑,那儿有数不尽的藏书,无论农桑营造还是兵法刑罚,应有尽有,浩如烟海。
赵嫣总觉得,比起那些规训束缚的《女诫》与《烈女传》,这些能让思绪开阔的文字才是真正的“知识”。赵衍就从来不约束她,甚至还会为她讲解其中疑难之处,共同探讨。
赵嫣很喜欢。
这日,她照例偷溜来东宫玩耍,就见自家同胞哥哥披衣坐在窗边,望着面前一份殿试名录,秀气的眉轻轻拧着。
“在看什么呢?”
一个冬日过去,小少女拔高了不少,身形初见玲珑妙曼之态。她穿着簇新的茜色春衫,歪着脑袋审视赵衍手中的名录。
赵衍将身子让开些,大大方方让妹妹看,苦笑道:“今年殿试录取的人员,和我预料的一般无二。”
“有什么问题吗?”
赵嫣看着那一排排陌生的名字,尚不知他的愁绪从何而来。
赵衍轻轻摇首:“这些进士,皆是有关系的官宦子弟。”
“关系户?”赵嫣问。
赵衍点头,和上辈子的名单一样,姓名、排名皆一字不差。
他做的似乎还不够多,因为命运的轱辘,仍顽固地想要回到它原来的方向。
春日过后,赵衍又开始忙碌起来。
按照前世的记忆推演,他遇害之前,梁州牧所领的蜀兵便已蠢蠢欲动,必将危及国之根本。故而赵衍借今年蜀锦进贡晚了月余为由,旁击侧敲,将父皇的注意力转向蜀地。
这辈子的父皇尚未被神光教蛊惑心智,顺着赵衍提供的方向一查,才发现梁州所辖的三十余处驿站皆被梁州牧赵承德私自废除。
驿站一废,京师耳目闭塞,梁州牧仗着天高皇帝远,占山为王。而这么大的事,朝廷派去监管的梁州通判竟然只字未提,俨然已被赵承德收买,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皇帝惊怒,寻了个理由召梁州牧赵承德入京,算是给这位隶属旁支的堂兄最后一次机会。
若他迟迟不敢进京,则必定有鬼,决不能留。
待梁州的危机揭过,墙头的浓荫渐渐褪做枯黄,凛风一吹,满地飘零。
又是一年岁末,赵衍从死牢中接回了仇醉。
他命人将仇醉梳洗打扮干净,给他置办了靛蓝的武袍冬衣和遮面的箬笠,和前世一般,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教会他正常人的礼节。
眼见着仇醉在他手中再次有了人样,赵衍便满足地笑了起来。
这日小雪,地上薄薄的一层白,如盐似霜。
赵嫣披着绯红缀兔绒的斗篷踏入东宫,就见仇醉长手长脚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用手指在雪地上慢慢画着什么。
赵嫣走近一看,才发现他歪歪扭扭画着的是花,一朵梅花。
赵嫣和他搭话,仇醉从来不回应,周遭的杀气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世界,只认赵衍一人。
“长风殿下不必在意,除了太子殿下,仇醉谁也不会搭理。”
说话的是阿行,一个和赵衍有几分相像的少年——太子的影子。
“他刚分来我房中那会儿,夜间同睡,他险些将我当做敌人杀死。”
阿行摇了摇头,似乎心有余悸。
赵嫣在心里嘀咕,真是个怪人。
赵衍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的笔出门,朝坐在仇醉身边团雪球的赵嫣招手,唤道:“屋外冷,嫣儿,到哥哥这儿来。”
赵嫣身体好,其实不太感觉到冷,但见赵衍站在门口微笑着招手,她还是没忍住快步奔向温暖的地方。
有赵衍在,似乎连冬日都是暖的。
“看,像什么?”
赵嫣拿出了刚团好的雪球——一大一小两个球叠着,两片长长的树叶做耳朵,还贴心地用小石子点了眼睛与三瓣嘴。
“像兔子。”
赵衍忍不住赞道,“雪白晶莹,和嫣儿一样可爱。孤可以摸摸吗?”
“可以,但是只能摸一会儿。”
赵嫣将团好的雪兔子递过去,被冰雪沁得不住碎步跺脚,“虽然你这两年身体好了很多,但冬日还是需注意些,不能受寒。”
赵衍笑得愈发温柔:“好。”
他伸出白皙干净的少年指节,接过雪兔子,左右端详一番,将一高一低的两只石子眼睛调整好,而后笑道:“孤可以将它摆在窗下吗?这样孤看书时一抬头,就能看见妹妹捏的雪兔子,心情大概也会变好呢。”
赵嫣觉得赵衍真是个很神奇的人,哪怕是这么小的一件事,他也能给出最大限度的回应。
赵嫣莫名有了成就感,连带着郁卒的心情也好了不少,挥挥手道:“可以啊,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于是赵衍兴冲冲地去摆雪兔子了,摆在书案后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细致到连微小的角度也都要调整妥当。
赵嫣正坐在炭盆前烤火取暖,就见赵衍也跟着坐了过来,问道:“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赵嫣微微睁大眼,随即泄气托腮,面容被火盆烘烤得红扑扑、暖融融。
所以说,双生子就是这样不好,心有灵犀,一点微妙的情绪起伏都瞒不过对方。
回想起方才在太极门外撞见“监刑”的一幕,罪臣屁滚尿流的狼狈与闻人蔺那双深不见底的美人眸交叠涌现……
赵嫣秀气的眉稍稍拧起,不知是嗔是怨:“遇到一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又是一年开春,冥冥之中,离那个最重要的命运节点愈发接近。
赵嫣发现,赵衍近来有些忙碌。
他时常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对着一份反复修改过多次的新政草案陷入良久沉思。
赵嫣是他的双生妹妹,怎会感受不到兄长此刻的愁绪与挣扎?
赵嫣拿了本书,默不作声地坐在赵衍身边,翻了一页道:“你写的这个东西,会得罪许多人。”
赵衍怔了怔。
妹妹这些年跟着他在东宫学习,看的书很杂。赵衍知晓她聪慧,却未料她聪慧到能一语道破新政玄机。
“但是,应该也能拯救更多人。”
赵嫣撑着下颌,淡淡补充。
“是。”
赵衍索性不再瞒她,“可做自己能力之外的事,何尝不是引火。孤不怕危险,却担心将身边人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种痛楚……孤不敢再尝第二遍。”
魏琰虽然不在了,可按照命运的执拗,谁知道会不会有其他变故。
他现在能明白当年沈惊鸣那番话的深意了:“身处这样的世道,太清醒反而是种痛苦。”
前世的预知力让他规避了许多危险,却也看到了少年们壮志未酬的惨烈结局。他不怕死,却怕命运的车轮再次无情碾过,到头来深恩负尽,死亲师友。
“我观上古神话,时常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譬如夸父想追太阳以观之,何不请后羿帮忙,一箭射下观摩个够;又如精卫衔微木填海,何不请扶桑金乌煮海为田,以报溺亡之仇。”
赵嫣半垂着通透漂亮的双眸,漫不经心总结,“可见他们虽有壮志,却过于呆板,不知变通,才会变成令人唏嘘的悲剧。”
赵衍微微睁目,随即侧首噗嗤一笑:“嫣儿的想法真是新奇,谁教的?”
“如果是你想做的事,那就去做,一个人无法办到,那就多找几个人。”
顿了顿,赵嫣抖了抖眼睫,不太自然道,“但要保护好自己,别对谁都一样不设防。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我会伤心的。
“我就拎着你的耳朵,骂你一百遍‘赵衍大笨蛋’!”
说罢,赵嫣将没看完的《楚辞》搁下,抻了抻腰。
春风穿过窗棂,吹动书页哗哗,上头的一行墨色印字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