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称呼是她想了一圈后的礼貌问候,然而对面的男人却轻轻一笑,同样地唤她:“苏小姐。”
苏云卿抿了抿唇,再次陷入人情世故的懊恼中,如果今晚坐在这儿的是程彦甫,那她的亲昵称呼便能唤起他那一点对苏家的感情,可眼前人不是心念人,在她此刻慌乱的记忆里,根本就想不起跟程书聘的交集,更遑论找他借钱了。
“程伯伯,身体应该同从前一样硬朗吧。”
她决定从长辈的话题入手,说完这句话心里顿时松了口气,暗夸自己醒目。
男人这时稍稍坐直了身,白色的衬衫袖口遮住了那道黑金鹰首手链,对她说:“苏小姐,倘若你再这么站着说话,我的脖子似乎不太好。”
苏云卿愣了下,她此刻是站在程书聘的左手边,是以他说话时出于礼貌,一直偏首看她,此刻男人掌心微翻朝上,示意她坐到餐桌的对面。
这是一张小型英式圆桌,坐下后,两人的距离便拉近了,苏云卿能看见男人一双睫毛浓长的桃花眼,微微垂下时,五官透出一股矜贵感。
这样的人很难靠近,哪怕他们此刻就坐在一张桌前。
“程先生,不知是否了解我们苏家的生意,我们绣坊有富春街最出名的缂丝和苏绣工艺,曾经作为外交礼物赠予各国元首及夫人,还是博物馆的永久珍藏。”
说着,她看见男人骨节修长的手提起了白瓷茶壶,而后朝她伸来,苏云卿忙握住面前的茶杯,幅度一动,肩上的披帛便滑了下去,缀在上面的珍珠流苏碰上桌面,发出轻微的撞声。
暴露在冷风里的白瓷肌肤毛孔骤缩,胳膊下意识贴在胸前取暖,出于礼貌,粉白指尖还在握着茶杯等他。
然而那茶壶里的水却没有倒出来,只悬在杯沿上,她眼睫微抬,似乎有些不解。
“水烫,手拿开。”
只是一句简单的陈述,苏云卿手缩了下,蜷着,轻声说:“谢谢。”
长壶嘴对着细小精致的茶杯口倾泻热浪,这是她经历了一天后从未感受过的温度,和暖流一道落下的还有程书聘的话:“苏小姐不是生意人。”
饱满的粉颊蓦地泛白,却不知被人戳穿后仍要镇定的小模样映入了程书聘的眼底,男人骨骼感重的手腕微抬,茶杯被倒满了。
“茶桌上谈生意,别人给你倒茶不用握着杯子,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两下便是谢了。”
温和的嗓音落下,苏云卿微微一怔,她还以为程书聘是在笑话她刚才的那番推销,原来说的是倒茶,这时男人左手搭在桌沿上,另一道手指腹旋过茶杯,将茶送到唇边饮下。
苏云卿看他,男人喝茶时姿态慵懒,会微侧过头,露出一截颀长脖颈,从她的角度看去,喉结尖锐的顶端滑了下,肌肉牵动,一直往下,最后没入白衬衫的衣领内。
苏云卿安静地等他放下茶杯,然后礼尚往来地微站起身,右手握住茶壶耳朵,左手指尖轻压壶盖,倾身给他倒茶。
披肩的流苏轻滑过程书聘面前的桌沿,雪白珍珠在乌木上似落非落,落地玻璃窗外仍下着雨,潮湿的空气里,有湿漉漉的生机自池中菡萏而开,涉水而来。
茶壶轻放回桌上,程书聘看了苏云卿一眼,干净的眼眸,眼睑走向似画中丹凤,眼褶于尾端微微翘,灵气又清澈。
程书聘说她不是生意人,因为这样的眼睛里,看不到欲。
苏云卿坐了回去,双手端庄地放在腿上看他,程书聘搭在桌沿上的左手微曲,她看见修长如玉的骨节在桌上轻敲了下,这一瞬,苏云卿觉得他会承她的请。
指尖捧起面前的这杯茶,垂眸轻抿,再落下,苏云卿开口道:“程先生,我今天来找您父亲是为了绣坊向他借一笔钱的。”
语气里没有谄媚和讨好,只有一丝吹皱湖水的紧张:“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哪怕是看在两家的交情上,你们也没有义务出手搭救,但如果你们愿意借款,利息上的条件可以提。”
“谈利息,也就是没有抵押的资本。”
男人语气沉稳,说出来的话却比外面的雨还要冷。
苏云卿指尖贴在尚有余热的茶杯上,抬眸对上那双镜片底下深不可测的眼睛:“程先生,或许您可以致电问一下您父亲。”
程书聘靠在椅背上看她,唇边浮起漫不经心的笑:“你方才说的那些被博物馆收藏的作品,绣工是谁?”
苏云卿:“我奶奶,”
说到这,她眸光黯淡,“但她已经过世了。”
声线很轻,像雨夜里的小猫在自舔伤疤。
程书聘的脸上看不到变化,只说了句:“那真是遗憾。”
“不过我的绣荷在今年夏季也收录了博物馆的馆藏,如果程先生赏脸喜欢,我可以拿回来做抵押。”
听到这话,程书聘的眼睫微抬,似夜里看见猎物的鹰:“也就是说,苏家绣坊里,最值钱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