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晏尝了一口玫瑰芋头,抬眸看向额间冒汗的文鸳,似是不经意问道:
“对了,朕上次看的那本《山河异志》不见了,蕊心说是你给收起来了,你可记得放哪了?”
文鸳微微一怔,她看着魏无晏清澈又明亮的双眸,渐渐稳下慌乱的心神,垂首回道:“奴婢记得放在拔步床旁的多宝阁里,奴婢这就去给陛下找找...”
说完,她快步走入寝室,背对着暖阁中的众人,在黄花梨多宝阁前慢慢翻找起来。
“蕊心,你去将这盘海棠酥拿给三位女官尝一尝,她们站了大半日,想来也饿了。”
“启禀皇上,卑职们不饿也不渴。”
纱幔后传来几位女官中气十足的回应,看来所言不假。
魏无晏有些好奇,她歪着头看向纱幔后如钟馗附身的女官,问道:
“你们几个人以前是侍奉在摄政王身边的女侍卫吗?”
刚刚检查过茶点的女官叫郑舞苍,在漠北担任校尉一职,郑舞苍对魏无晏行过一礼,她不卑不亢答道:
“摄政王武艺高强,奴婢几人三脚猫的功夫还不够给王爷添乱,奴婢们之前在漠北木兰营当差,被摄政王调来守护陛下周全。”
魏无晏闻言柳眉高挑,追问道:“木兰营,莫非就是漠北那个只收女兵的木兰营?”
“正是。”
木兰营是大魏唯一一所只收女子入伍的兵营,由摄政王在五年前一手建立。
传闻木兰营中的女兵各个身手不俗,刀枪骑射的本事一丁点儿都不比男子差,不仅如此,营地里的女兵还屡屡在抗击金人的战事中立下赫赫之功。
不过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对漠北木兰营持将信将疑的态度,甚至有人说摄政王打着纵情酒色的幌子建立木兰营,而营地的中女子,都是摄政王从漠北民间抢掠过来的貌美女子。
大魏男子喜欢温婉柔顺的女子,认为女子理应踏实本分守在后院一方天地相夫教子,又怎会相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够提刀枪,上战场,更别提她们还能斩杀穷凶极恶的金人了。
故而,这些传言在京城被众人描绘得有鼻子有眼。
隔着海棠色纱幔,魏无晏能够看清三位女官的容貌虽谈不上有多美貌,但也算俏丽。
“朕瞧你们的年纪不大,都是娇滴滴如花的女子,你们的父母怎么忍心将你们送到营地中操练,还要上阵杀敌?”
郑舞苍沉默片刻,答道:
“回禀皇上,木兰营里的女兵都是曾经被金人从村庄掳走的女子。摄政王领兵击退金人后,将我们这些女子从金人手中解救出来,可是因我们的清白早没了,家里的父母,兄弟,丈夫不愿意认我们。”
她顿了顿,在魏无晏惊讶的目光中平静道:
“我们这些被金人凌.辱,践踏的女子强撑着活下来,可大多数人却死在亲人憎恶的目光里...有的人投缳自尽,有的人沦落街头...后来摄政王在漠北建立木兰营,收揽我们这些女子入营,让我们拿起刀枪,亲手为自己报仇雪恨!”
魏无晏听完郑舞苍的话,内心大受震撼。
想不到眼前神情坚毅,英姿飒爽的几位女官,居然有如此悲惨的经历,她们在年幼时被金人掳走,遭受金人惨无人道的凌.辱,好不容易回到本以为会是温暖的家中,却遭到家人们厌弃。
若没有摄政王将她们收揽入伍...只怕留给她们的最终结局,便只有一死。
“诸位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大英雄,朕以茶代酒,敬三位女英雄一盏。”
魏无晏说完,仰头饮尽手中的茶水。
郑舞苍没想到小皇帝这般热情,她急忙下跪道:“陛下金尊玉贵,奴婢们身份卑贱,万不敢当!”
“郑校尉不必妄自菲薄,正是有你们在前线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大魏百姓才能安享生活,你们于朕,于大魏的百姓而言,都是和摄政王一样重要的泰山北斗。”
“待朕手臂康复了,便写下‘巾帼英雄,女中丈夫’的牌匾,送到漠北的木兰营。就是...朕的笔墨不如摄政王精妙,还望诸位不要嫌弃。”
郑舞苍心中略感惊讶,她忍不住抬头看向美人榻上的小皇帝。
夕阳透过雕花窗落在小皇帝清瘦的身影上,少年一条手臂还打着固定的绷带,全然没有摄政王身上魏巍荡荡,浩如泰山的凛然气势。
可小皇帝明眸弯弯,笑容和睦,身姿挺拔如松,只单手持着茶盏,举手投足间,尽显清贵又高雅的气质。
这便是出生于皇家,与生俱来的矜贵气度。
本以为贵不可言的小皇帝得知她们几人的身世后,定会心生嫌弃,没想小皇帝却对她们几人赞赏有加。
郑舞苍受摄政王之命前来保护小皇帝周全,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她发现小皇帝平日里除了看闲书和画画,便是靠着一张俊美脸蛋调戏身边的小宫娥,除了对待宫人态度亲和以外,简直与上一位骄奢淫逸的先帝一脉相承。
她和木兰营中的其他女兵卒一样,皆是因摄政王的恩惠才有了第二次重生,心中自然是对摄政王马首是瞻,忠心耿耿,巴不得摄政王早一天将昏聩无能的大魏皇室推翻,登上皇位。
不过今日听到小皇帝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倒是让她突然有些心疼这个傀儡小皇帝。
她们这种残花败柳之身尚且有机会重新来过,可小皇帝恰恰因为他一身高贵的龙血凤髓,阻绝了他的生路。
就在魏无晏与郑舞苍闲谈期间,文鸳从寝室出来,将翻找出来的《山河异志》双手奉上。
魏无晏接过文鸳递上来的书册,随意翻开几页,目光落在书中夹着的纸张上,眸底闪过一丝亮光,她笑道:
“今晚摄政王可能会过来用膳,你去小厨房做上几道消食的点心。”
文鸳松了口气,她应声退下,可就在快走出门槛时突然顿住了身形,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如坠冰窟。
与此同时,殿外响起一声尖细的通报声:
“摄政王到——”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魏无晏握在书脊上的手指猛然一缩。
陶临渊进入殿内,瞧见负责伺候小皇帝日常起居的宫女匍匐跪在地上。
他的目光在文鸳身上短短停留了一瞬,随后步入暖阁。
“你们都退下。”
“下官遵命。”
郑舞苍对摄政王毕恭毕敬行了一礼,领着其余两位女官鱼贯而退。
陶临渊摘下披风搭在衣架上,转身阔步走至美人榻边,瞧见小皇帝手中正拿着一本书。
“陛下在看什么?”
他接过蕊心奉上的香茶,浅啜一口,漫不经心问道。
魏无晏笑了笑,将书随意丢在黄花梨方几上,语气从容:“闲书罢了,摄政王今日在猎场上可有收获?”
身畔眉眼清隽的男子身上传来淡淡皂香,没有一点血腥气,可见摄政王回到行宫后,先沐浴过后才来见她。
摄政王今日穿了一袭暗青秀黑金蟒锦袍,锦袍上用金丝银线秀有繁复的纹路,在日光下浮动着华光。
男子一头青丝由白玉簪束起,昳丽长眸微微上挑,如秋水照影,本应是撩人心怀的俊美容貌,眉眼间的清冽气息却让人望而生畏。
“微臣几日前在林中瞧见一只斑斓猛虎,此虎体型硕大,皮毛华丽,行动敏捷,想来是山中之王,微臣追逐其多日,今日终将其猎杀。”
男子语气平平,三言两语间便说完了这几日他与猛虎的激烈缠斗。
魏无晏心想摄政王喜欢擒王的毛病怕是骨子里自带的,无论走到哪都要灭掉当地的主人。
就连她这个堂堂的大魏皇帝,如今也不是被他养得如猫儿一般乖顺,若是稍有违逆之心,恐怕她的结局就如今日惨死于摄政王箭下的虎王一样。
想到如此,她悄悄瞥向方几上的书册。
那其中——藏有她从上林苑出逃的路线。
“微臣从吕太医口中得知陛下畏寒,每逢寒冬腊月,常常手脚冰凉,夜里都睡得不安稳,虎皮贴肌生暖,陛下以后冬日睡在虎皮上,夜里便不会感到寒意。”
“爱卿...是为了让朕在夜里睡得踏实,才以身涉险猎杀虎王?”
陶临渊盯着小皇帝诧异的小脸,淡淡道:“算不上什么涉险,上林苑的野兽与漠北相比,还差得甚远。”
魏无晏陷入沉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才她从郑校尉口中得知,摄政王在漠北一手成立的木兰营拯救下无数走投无路的女子,内心大受感动。
男子杀伐决断,心怀百姓,任贤革新,明君应有的气魄和胆识他一样不少。
前线战事未平,魏浔又居心叵测,魏无晏担心她若是此时逃走,无疑会将摄政王推入千夫所指的局面。
可她若不逃,便要错失良机。
陶临渊垂眸看向愣神的小皇帝,少年明眸一眨不眨,眼角洇着一抹淡淡的粉晕,乍一看上去,还以为少年因他猎杀虎王的举动而心生感动。
小皇帝在年幼时备受几位皇兄欺凌,又将一片真心错付给云烨那种薄情的男子。
念及如此,陶临渊心中一阵抽疼,只想将天地间最珍贵的华宝,都捧给眼前的小皇帝享用,让少年在他身畔享尽荣宠,不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他的目光扫过黄花梨方几上的《山河异志》,剑眉微蹙。
他不在的这几日里,小皇帝恐怕没少看闲书。
小皇帝手臂上的伤还未痊愈,不易过于劳神。
陶临渊伸手欲拿走方几上的闲书,突然听到身畔的少年哎呦了一声。